“我只知道一件事情,我这辈子可以吃掉的骨灰绝对不会有你。”
克劳德站在天台上仰视了一会灰暗的天空,风急切地抓着克劳德发梢的头发,想要把他撤下高楼去,头顶那些低低盘旋的直升机非常危险,灯光直白地刺向前方,克劳德整副身躯被照得光明透亮,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被劈成很多份,像是一棵树上无数生长出来的枝桠,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哪个身影才是真的,哪个才是最好的,他活得时间越长,他就越迷失。
他越是挣扎,人生越是紊乱。
克劳德花了很长时间才能适应这些盘旋的飞机,就像是他必须接受一把武士刀断在自己手里。他明白这一切的规则,他送走很多人,他同时明白人是一代一代死去,东西是一代一代更迭的,尽管曾经他把自己浸泡在冰冷的水里就是为了让这一切暂停,他也都明白:所有的泉水都会流失,他也不会离开。
只是明白这些远远不足以支撑他走动,他的灵魂早就已经苍老成古董,身体却还是那么康健,他这样的心应该被摆在螺钿的檀木柜子里贡人泡酒,然后就这样放任自己的躯体在旷野上奔跑,直到一只喝醉的麋鹿用它的角刺穿胸膛。
直升机缓缓落在自己的身后,克劳德看见自己的影子最后变成一道笔直,他什么时候这样瘦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不在乎能活得如何,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多年。
身后的声音在扩大器里无限地颤抖,克劳德听得耳朵很痛,他决定少说几句话,作为惩罚。脚尖的皮鞋在眼睛里闪闪亮的:他今天居然出门擦了鞋油。
克劳德不再低头去看自己的影子了,他觉得总要走的,这里已经没趣了,他其实能装做适应得很好,他一点点地和这个世界一起接受变动,像是缓慢移动的地壳,一点点地扯着他的身体向四方延展,然后又急剧地收缩起来,变做一团非常微小的历史的尘埃。
骨灰在他人嘴里是没有多余的味道的,单纯的灰的味道,烟火比它多一种硝气的味道,而雨后空气又比它多了一种草地的清新。人死的味道很简单,简单地难吃,没了血和肉,就是最基本的无用。但是对于克劳德来说,骨灰的味道曾经是他非常迷恋的味道,作为惩罚,他必须接受这样的味道洗礼他,把他变成一个害怕回忆的人。
有用没用其实有两种方面去想,一个是对这个自然,一个是对人。人死了,骨灰对于自然的作用消散殆尽,最后被摆上高高的祭坛,等待一代,一代,又一代仰望,等待一个调皮的孩子或者野猫把它撞下来,碎了一地,你那个时候从一个人变成了一滩再也站不起来的灰土了,克劳德想,这没什么意义了,就应该把骨灰洒向大海或者埋在棺椁里。
克劳德今天站在这里其实是来吃骨灰的,这是他能长生的秘密,他的师哥萨菲罗斯也是这样。他们两人之前误食了师傅的骨灰,正因如此,他们两人永生地流亡起来。
克劳德吃下人的骨灰就能看见甚至感知人死之前的一切,很多人死于非命,总有人想要一探究竟,找他是一项非常便捷的选项。他们都说克劳德具有全天下独一无二的能力,简直是灵异。
来人面色青灰,可能是害怕,也有可能是因为疲惫,他询问克劳德真的能有这样的能力吗?科学解释不通的东西真的能存在吗?
克劳德在那一瞬间想到萨菲罗斯,他们都说错了,他不是独一无二的,他是被迫的。说到底,曾经有一段时间他恨透了那个让自己吃下骨灰的萨菲罗斯。
“你能看见我父亲死前的样子吗?”
那人颤颤巍巍地问。
“可以。”
克劳德捋了捋耳边的碎发,为了能在这样的风声中听见他说话真是一件难事。
“那你也能知道是谁杀了他?!”
“可以。”
“您真是……神一样的存在。”
克劳德听不下去这些吹捧,对于他来说,神和鬼都已经没法在他的心里打下什么东西了,他很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像是仇恨着萨菲罗斯一样,
克劳德发现那人手里是没有骨灰的,他歪了歪头,问他为什么不把东西拿着。那人却颤颤巍巍地说:“不在我手里,所以我邀请你上飞机聊。”
上飞机聊这是一件非常荒谬的事情,所有人都带着他们厚重的耳麦,哪里会有人真的听见他说话。
克劳德轻轻弯下他的嘴角,他能感觉一种非常强烈的推力,想要把自己从高楼上一推而下,他鬓角的长发全都吹到耳后,露出流畅的下颌轮廓,在明灭强烈的灯光下,克劳德隐隐不安。
“先付给我钱!”
克劳德对着人的背影喊,他看见那个人的身影先是停顿下来,然后掏了掏自己的口袋,最后摸出来一张支票。笔和支票是一起递过去的,克劳德看见那人的手非常大,和他这个身量比起来有些不协调,纸张在他手指间乱飞,一点点地撕扯出声音,风声那么大,克劳德却能很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
“你可以随意写。”
克劳德拿过笔来,先是抬眼看了一眼他,然后急匆匆地写下一行数字。
“写好……”
克劳德看见对方一记手刀劈了过来,他很想躲开,但是身后高楼的顶层没有栅栏,他再多后退几步就白活这么多年了。克劳德想要侧身绕过,腰部居然也被牵制得动弹不得,克劳德不安地看着面前的人,想要伸出腿去扫开那个人,却还是被钳制住,克劳德的胳膊被他飞快地折过去,发出清脆的崩裂声音,克劳德已经很久没有忍受这样的痛苦,他痛苦地低吼起来,发出一种类似于豹猫的声响,这样的声音甚至超过了风声,直直传达到了那个人的耳朵里。
“你退步太多了,是不是已经把我忘了。”
克劳德的头发被痛苦的冷汗浸湿,他摇摇头,绕过自己折过去的肩膀看向那个人。
“萨菲罗斯……你好久没出来了。”
克劳德能感觉到喊出他名字的时候,萨菲罗斯松了一点力气,这让克劳德能够缓两口气,浊气从肺部一点点排出,让他的眼睛重新湿润明亮起来。萨菲罗斯摸出克劳德随身带着的匕首,就连紧贴大腿的他也没放过。
“我害怕你把我忘记了。”
刀具嘘嘘嗦嗦发出金属的声音,铿锵清脆,一圈一圈波纹似的传播到周围,在黑夜里凼开。
“你为什么不肯露出真面目让我看看?”
“你还记得我长什么样子吗?”
“记得。”
克劳德回答到,他被萨菲罗斯押送着登上飞机,他的骨头正在接受硕大机翼带来的痛苦,因此面目狰狞又扭曲,血液化作崩溃的汗液,把他的眼角,嘴角,脖颈全都浸湿。萨菲罗斯在路上脱下面上的伪装,甚至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身高也骤然变长,银发落在他的小腿上,他甚至恶劣地用银发缠住克劳德的小腿,让他走动一下都有可能不小心绊倒。
很久没有人这样对他了,克劳德的心里隐隐升起一种有关于萨菲罗斯的感觉,想是很久没有回家的人偶然遇见家里的旧物一样,太多过期的回忆被激起,古老的记忆开始播放转动,走马灯一样在克劳德孤单漂浮的大脑里永恒地转动,他想到刚刚见到萨菲罗斯的样子,想到开始在乎外貌的萨菲罗斯一点点地在夜里剪掉长了的银发,又想到师兄用木剑插过自己的腋间装作刺穿心脏,最后他想起来萨菲罗斯身上的那股无花果味的香气。至于那些火啊,血啊,生和死,他确实有些忘了,他忘了萨菲罗斯非常疯狂的一面,甚至忘记他把自己摁在泥地里塞满人的骨灰。其实也就只有那么一瞬间,因为克劳德接下来想到他们的第一个吻,就是在那个时候。
说到底,他们分开的时候比他们认识的时间久了很多,久到换一个人,克劳德就应该彻头彻尾的忘记才对。克劳德不想忘记他,这个世界的人有的人孤独,有的人喧嚣,他不想做那个独一无二的未亡人。他得活着,至少,不能一个人具有那些过去,他会被遗忘的,年幼的克劳德是一个非常害怕遗忘的孩子,现在他是一个害怕遗忘的生物。
他的脸被死死摁在萨菲罗斯的腿上,他甚至能够闻到阔别很久的,有关萨菲罗斯的味道,一种他从出生起就带着的果木味道。克劳德觉得很温暖,同时卡在自己手腕上的铁镣又那么冰冷,简直要把他的腕骨刺穿。
克劳德的下颌重重压在萨菲罗斯的腿上,萨菲罗斯一直垂着他的眼睛抚摸克劳德的头发。他言语还是之前那样有些轻佻,语气沉重又冷漠,克劳德不觉得这是一种猥亵,他觉得这是一种师兄弟之间见面的仪式。他用他的方式回礼。
“有想念我吗?”
“死了可能会想。”
克劳德向萨菲罗斯点点头,他轻轻扭动自己的身体,示意萨菲罗斯让自己转过来,这样的视角好看向他。萨菲罗斯则是一手撑着克劳德的腰,一点点地把他从爬姿变为仰躺,他在给克劳德翻身的时候顺手接上了克劳德的胳膊。
“你头发剪掉了。”
“没什么人喜欢长头发的男人,包括我。”
克劳德撇了一眼萨菲罗斯非常惊人的长发,他这么多年都把它留存起来,分明小的时候他最讨厌头发长长一点。他也并不讨厌长发,只是进入今日,他逐渐明白他得做一个最普通的人才行,绝对不会像是萨菲罗斯一样招摇,他从来没有办法招架那么多人,他不像他师哥,说实在的,他们其实相差甚远,在很多方面。
“你也不太算是一个完整的男人。”
萨菲罗斯用手一点点地摁压他后颈的皮肉,那里是块骨头。骨头越突出,他这个人的脾气越是倔强。萨菲罗斯把手游移在克劳德的脸侧,移动到嘴边的时候他突然低头,两人的嘴唇紧隔着他的手,呼吸透过手指的缝隙,其实非常暧昧。只是克劳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瓦蓝色的瞳孔充满着敌意,像一只随时会死掉的猫露出尖牙,突暴起毛发。离他太近会很恶心,这像是在吃骨灰,每回吃下骨灰克劳德都会抱着马桶吐上很久。
克劳德第一次去咬他的手腕,被萨菲罗斯躲开了,还被打了一巴掌,很轻,谁都没听见,像是教训小猫小狗一样的力气,克劳德没有任何不适。
萨菲罗斯看着耸立的高楼,个个立着避雷针,要把他们两个人的罪诏刺穿一样。
克劳德剜了他一眼,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于是他又随即侧过头去,第二次去咬萨菲罗斯的手腕,萨菲罗斯这一次没躲开,他狠狠地咬上来了一口萨菲罗斯的手腕。他松开口的时候才发现萨菲罗斯在手腕的地方纹了一把刀。他当然知道这刀是什么,他的齿痕在上面清晰可见,口水流过深陷下去的凹地,划过正宗的痕迹,就像是划过心里的溪流,把他的心口冲击成平地,洼地,然后消失殆尽。
克劳德抽动着肌肉,他还不太想死,至少不想在萨菲罗斯之前死,他能活到这么久,其实很大程度多亏了萨菲罗斯,他曾经一度想要吃掉萨菲罗斯的骨灰。
“为什么找我……你见我一次我就杀你一次。”
“因为我怕你忘记我。”
克劳德明知道他要自己说什么,所以他不肯顺着萨菲罗斯的话说。他看见红痕的手腕微微渗透出血液迸裂的颜色,连同克劳德的口水一起,像是有生机一样生长在他的身体上。
“……为什么还没愈合?”
克劳德不假思索,他的心里七上八下,他总觉得不安,他甚至能够猜到萨菲罗斯突然出现的原因。
“你的肩膀不也是没好?”
“你好意思说?”
克劳德很想和他吵起来,但是萨菲罗斯突然使坏一样摁压他肩膀上的软骨,克劳德知道他没必要再隐藏下去自己的痛苦,他在师哥面前其实还是原来那样的孩子,他两人一直都是没变过的石头,像是丰碑,像是两颗依傍而生的树。古老,神秘,同时相互吸取血液的营养。什么人都会死的,也许只有成为树才不会死。
克劳德的声音非常让萨菲罗斯兴奋,他知道这声音的主人不会死掉,从一开始刚见到他的时候其实他没有这样的声音,萨菲罗斯其实幻想过克劳德老去的声音,是不是会沙哑,是不是会变得松弛,然后变成一个普通街边的老人。事实证明,萨菲罗斯的这一切担忧都是那么,无关紧要。
克劳德痛得浑身湿透,无力的看着玻璃窗上一角的天空问萨菲罗斯要去哪里。
“回家。”
克劳德摇摇头说我没有家了。
“你有,我们共同的家。”
克劳德闷声问他究竟有没有一点愧疚。
萨菲罗斯不肯说,他现在还不想说这些,于是伸出手去用手心的温度捂住克劳德的眼睛,强迫他闭上眼睛,自己能听见这一切的风声,他把自己也融进了风声里,什么都不肯让克劳德听见。
其实不需要很久他们就落了地,萨菲罗斯本来想扛麻袋一样将他扛起,没想到只是抱起来他,他就听见克劳德在梦魇。
“做梦了吗?”萨菲罗斯难得轻柔地把嘴靠在克劳德耳边,他故意往里面吹气,他能在蓝色的夜空下看见克劳德的耳朵泛红涨热起来,他没听见克劳德说了什么,只是突然想多抱着他一会。
“萨菲罗斯……”
“你像刚认识我的时候,那个时候睡觉你会抓着人的手。”
萨菲罗斯松开了克劳德的手铐,他静静地抚顺克劳德的头发,只有克劳德熟睡的时候,他们之间才不会这样针锋相对,他才像个师哥,像他自己。他对克劳德的一切,其实很多情况下出于自己的兴趣,他希望看见自己的师弟能够别那么普通,别那么颓废和客气。他想要亲近,本来他们就应该是最亲近的两个人,克劳德应该把自己融合进剑里,刀里和他的血肉里。萨菲罗斯的理智尚存,他想如果小时侯的玩笑都不做数,他至少还可以作为一个不会死掉的敌人陪伴在他的脑海里。可是他现在做不到了,他要死了,他不想有人一直恨他,他觉得很可怕,全世界最后一个认识他的人居然还在恨他,这是隐秘的诽谤案件,全天下都会唾弃萨菲罗斯。他可以完全不告诉克劳德这一切,但是同时,对于萨菲罗斯来说,他很想他,想念可以让他这一切都不管不顾,在死亡这样一座如山一样压在自己身上的答案,萨菲罗斯活得再久也还会是像之前那样,把他第一份的心塞在克劳德的手里。
“你已经好久没这样抓着我了。”
萨菲罗斯不能等克劳德一直睡着,于是他打算换一个抱着的姿势,横打着搂住他的肩膀和膝窝。
“你有想回家吗?也许你还恨我……”
克劳德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他嗅到萨菲罗斯身上的味道,又痛苦地闭上眼睛,他嘟囔着说了一句话,这次萨菲罗斯听得很真切,因为四周只有他的脚步声了。
“师哥,你的味道和骨灰的味道一样。”
萨菲罗斯沉默着,他低头亲吻了克劳德的眼眶,他难以启齿的话就在嘴边,他反复地张开嘴唇又闭合,装作一只不会说话的金鱼。他在这么多年里有想要认错吗?现在看起来是不是太晚了?很多时候那个关键的节点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即使多年再见也再也说不出口了。究其原因,也许是再也没有人在乎那时候的错误,错过的已经发生,再如何揪明谁对谁错也无济于事,同时也是因为他们都知道,道歉,无异于一种精神上的刻舟求剑。他们看似站在原地,而时间极速流逝,过去的再也抓不住了。
克劳德醒来的时候,他其实有一些没分清状况。他躺在百年都没有回到的房间里,被子,毯子,甚至是身下竹席的触感都是那样强烈地勾起他的回忆。
“师哥……”克劳德朝着萨菲罗斯的床铺喊去,他总是害怕梦到这个场景,因为他永远没有办法一下子就分辨出现在是哪个时间。
先是一阵足部敲击在地面上的声音,缓慢,沉重,克劳德突然想起来他和师哥的差距原来有那么大,很小的时候他进到院里,总能听见师傅大骂师哥,叫他的脚步再轻一点。
“难道你杀人的时候也要这样大声地宣告出去吗?”
克劳德总能听见萨菲罗斯反嘴:“我可以在他们出刀之前杀死他们。”
什么时候他不再这样说话了呢?他还一直以为萨菲罗斯能一直这样下去的,克劳德总是很羡慕,那个时候他做梦都在想的是成为萨菲罗斯。
不是成为翻版或者他的克隆,他只是想成为能够有资格站在萨菲罗斯身边,成为萨菲罗斯一样的人。成为他那样的人,克劳德突然想起来在十多岁的那个年龄段,他时常梦见自己钻进萨菲罗斯的身体里,梦想着成为他躯壳的统治者,然后在有一个午后,他梦见了更加美丽的东西,他那个时候十五岁,梦见了自己成为伟大而美丽的萨菲罗斯,他梦见自己的手划过萨菲罗斯身体的每一寸,然后不可遏制的,他的身体开始分泌难以言说的东西,克劳德当时还以为是毒素,抓着被子喊来师傅。师傅问他梦见了什么,他却又支支吾吾的,一句也答不上来。他以为是他那种觊觎成为了他的罪诏,他不敢看萨菲罗斯,因为铁证,受害人,他的梦,其实都是萨菲罗斯。
萨菲罗斯慢慢推开房门,克劳德看清了他的长发,看见他裸着的上身。终于不是梦,他终于也认清这一切都已经荒谬地发展到现在了。
萨菲罗斯问他早上要吃什么,有他刚打捞上来的鱼。
克劳德微微扭动肩膀,他计算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看了看两人之间的状态,在清楚他没法一刀捅进萨菲罗斯的身体之后,他只能在最后摇摇头说我不吃什么。
“我还不饿。”
“是骨灰吃多了吗?”
克劳德抬起头去瞪他一眼,龇着自己的牙,从牙关里跳出来一句谩骂的话来。
“别说,师傅会听见。”
萨菲罗斯走到他跟前,用手指捂住克劳德的嘴唇,他看着克劳德逐渐平静下来的脸,心里蓦然升起一种苦楚。
“嘶——”
“你分神了。”
克劳德顺着他的手指咬过去,用牙齿钳制住萨菲罗斯之后,他从床下的暗格里取出匕首,朝着萨菲罗斯的腰部捅去。克劳德只记得刀在这里,可是刀已经生锈,根本伤不了萨菲罗斯一点。刀触碰到萨菲罗斯的身体就化成非常细碎的红锈粉末,细碎落在他的腿上,只有那一寸真的插入了他的腹部,然后留下掺杂着锈色的红血,在克劳德面前流淌。
克劳德转手扔了刀,他松开了牙关,然后选择拥抱萨菲罗斯。
“一会就好了。”
克劳德抚摸着萨菲罗斯的头发,他不愿意看他的血,应该过了几分钟他就会好了,过几分钟,皮肉就会愈合。
萨菲罗斯问他为什么会抱自己。
“因为你的血很难闻。”
萨菲罗斯没再说话,他看着克劳德的脊背落下,看着他漂亮的身躯承接着阳光,以一滩湖水的姿态蕴含着萨菲罗斯的手。他要是还是长发,现在应该在……在腰这里,萨菲罗斯的眼睛比划着克劳德的腰部,他一点点地用手丈量克劳德的身体,这样的身体,这样美丽的东西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存续了这么久了,看似淡薄却是维持得最为长久的铜墙铁壁,他倒是还一直坚持着活下去,萨菲罗斯很惊讶,他以为克劳德会先一步发现死亡的诀窍。
抱得时间够长了,克劳德抓起一件衣服给萨菲罗斯套上。他让萨菲罗斯自己把血擦干净,一个人错开他的肩膀,走开了。
萨菲罗斯看见自己腹部的伤口一直没有办法真正的愈合,他垂下头去紧紧用腰封裹住自己的腹部。克劳德说错了,他不会愈合得很快,那把刀有铁锈,插进了他的腹部,会得破伤风,会死,会比他预想得死得更快。他看见克劳德离开的身影,看见他去了师傅的房间里,萨菲罗斯的心突然阵痛,他对自己说也许死的时候会很丑。
“今天是你生日。生日快乐。”
萨菲罗斯突然说到,克劳德一开始没听见,等到反应过来,窗外起了一阵风,云遮掩日,什么都看不见了。
克劳德没有理会他,自顾自进了房间发现自己手上沾了萨菲罗斯的血,他在这样封闭的房间里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他重重喘息,像是一颗橡子滚落到木板上,然后逐渐地腐烂起来,长出蛆虫。
“吃下去吗?”
他问自己。
克劳德最后伸出自己的舌头,然后缓慢地舔舐自己的手心,血液充满着无花果的味道,很黏稠,不知道这个恶毒的人都吃过什么东西血液才会变成这样。克劳德一直很疑惑为什么血液和骨灰会像是无花果,无花果的意向像是他的年少的悲剧,一切都是没有来得及开花的梦,活到现在就是一颗紫色的果实。他的花死亡在自己的心里,死在萨菲罗斯的一次谋杀里,他确实已经过了要开花的年纪了。克劳德环顾着师傅的卧室,他也是近来知道要在死者的房间里摆上照片和骨灰,更加精致的人家要点香和摆上贡品。
克劳德咬了咬嘴唇,他倏然推开门,问萨菲罗斯有几只鱼。
“两只。”
“把我的那只给师傅吧。”
他发现萨菲罗斯的腰背有些佝偻,不自觉地斥责起来。
“难道你杀人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姿态吗?”
萨菲罗斯突然怔愣起来,他不懂为什么克劳德会这样像师傅。他最讨厌的杀人犯,最怨恨的人,克劳德不能像他。
萨菲罗斯突然窜到他面前,克劳德没看清他是怎么到的。萨菲罗斯的大手掐住克劳德的脖子,很大,能够囊括住克劳德完整的脖颈,掐死克劳德像是猎豹咬死一只雏鹿一样容易。他请求克劳德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克劳德的面部瞬间紫红起来,一点气息顺着半开的气管一进一出都很困难。
“……萨……萨菲。”
克劳德的眼睛迷离起来,他的眼前浮现出那个把自己带回院落的男孩,那个时候他八岁,萨菲罗斯十七岁。克劳德因为战火和家人迷失,一个人摔下悬崖,落在瀑布的深处,被冷水浇灌全身,是萨菲罗斯找到他的。克劳德还记得萨菲罗斯那个时候被自己润湿的手臂和肩膀,记得他在苔藓上摔了一跤,他还记得萨菲罗斯回头去看克劳德的脸颊,他问克劳德哪里痛。
“也许,你可以……和我回家。”
萨菲罗斯背着他走过那么多曲折的山路,小溪,巨石,随时悬命而堕的悬崖,他能感受克劳德从背部传来的呼吸,那样清浅,命若游丝,萨菲罗斯不会治疗人,他只会杀人,所以他要把这个孩子带回去。可能只是一瞬间,在看见他的一瞬间,萨菲罗斯突然觉得这个孩子不应该死掉。
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克劳德突然闻到一股熟透水果的味道,非常甜腻,甚至有些让人头晕,但是克劳德却很喜欢。他问萨菲罗斯这是什么。
“无花果。”
萨菲罗斯请求师傅收留克劳德,在瀑布下打坐了三天。最后在看见克劳德的眼睛之后,师傅决定收留他。
师傅说他叫宝条,是剑客。
萨菲罗斯说他会比师傅更加出色。
从那个时候开始,克劳德总能感知到两人之间针锋相对的硝烟气。
萨菲罗斯总是一个人出去,然后完好的回来。克劳德还以为他是战无不胜的。他总是问师傅怎么样才能做到萨菲罗斯这样。
“做不到,他是最完美的。”
克劳德抬头去看师傅的表情,看见他在阴影里无声地笑,像是在看一件不会破坏的艺术品。那一年,从国外进口的钟表全部被砸碎,碎片全都用来喂鱼,国家陷入一种流亡的境地。大家四处流散,谁能杀的人多,谁就是王。克劳德想,萨菲罗斯一定是王。
萨菲罗斯的处境越来越凶险,克劳德五次三番和他失联。克劳德在十五岁的时候许下一个愿望,希望萨菲罗斯能够带他走。
“带你走,可是你会不会成为他的负担?”
师傅这样说,用刀磕在克劳德漂亮的脑门上,他让克劳德安心,萨菲罗斯是最完美的。
“一定吗?”
“一定。
克劳德心里暗暗记下,他绝不会成为萨菲罗斯的负担。宝条那样斩钉截铁地说他,让他待在这里,像是永远困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黑暗,不堪,都落在他身上,他必须要抓住
可是那天风雨大作,克劳德在房间里用木剑刺穿最后一个木桩的时候,萨菲罗斯回来了。克劳德欢喜雀跃,却发现萨菲罗斯的腰上的血也止不住地流淌,他的手,腰,腿部,全都是红绸一样撕扯不开的东西。
“东西呢?”
“没有人死。”
宝条暴怒而起,他问萨菲罗斯哪里出了问题。
萨菲罗斯说没有问题,只是他突然手指没了力气,宝条很生气,他觉得是萨菲罗斯有问题,可是萨菲罗斯说他没有。他给克劳德看他断掉的剑,告诉他师傅打算给自己换一把加长的,比一个人还要高,可以一刀捅死很多人。
“你的手还好吗?”
克劳德问道。他手指在刀刃上抚摸,没想到就这样划伤了自己。一个月牙似的刀口出现在手指间,仿若一只杜鹃吐出的心血。但是克劳德急切地收回了他的手指,握在手心里,痛吗?这把剑其实已经粘过很多人的血了,不缺他一个的。也有人死在这刀剑下不喊痛吗?除了克劳德,应该是没有的。
“我很好,克劳德。”
萨菲罗斯的头发因为连天的打斗已经长了很多,克劳德记得萨菲罗斯最不喜欢头发很长的样子,于是他问师哥要不要剪头发。
“克劳德为什么不剪头发?”
萨菲罗斯反问他,他觉得克劳德这样的头发太有意思,应该是只很倔强的鸟,刺着自己的毛羽,扎在空气中。可是伸出手去抚摸他,他又会乖顺的靠在人的手里。
“因为我一直都是这个发型,只有这样,妈妈才能找到我。”
“妈妈……克劳德你想她吗?”
克劳德说很想,他不敢想像离开母亲之后母亲要多么想念他。克劳德知道萨菲罗斯从出生开始就是没有妈妈的,他给萨菲罗斯梳头发,从头顶梳到发尾。木梳一直延长到萨菲罗斯的腰部,克劳德突然开口说,这么长也很漂亮。
“你喜欢吗?你喜欢我就不剪掉了。”
萨菲罗斯转过头去亲吻克劳德的额头,克劳德在一瞬间惊讶失声,手指更是紧紧扣住手心,连动弹都不肯动弹一下。
他在外面不敢和人交流过甚,他怕任何一个人都会来杀他,他疑心病很重,走在路上盖住脸,这让他走在人群的另一侧像一只护羽的乌鸦,不肯让人碰到自己的头发,连同刀一起,都是萨菲罗斯特别惧怕的,被别人侵扰的东西。他突发奇想想要试探这个孩子,他突然觉得克劳德是自己捡到的,他不应该把克劳德留在宝条的身边,他应该……属于自己。萨菲罗斯的想法只在一瞬间点燃,却好像已经研磨火药研磨了上千遍。
“我好像做错了什么……克劳德。”
萨菲罗斯慢慢地抚摸孩子的脸颊,希望他能做出什么回应。
“我应该给你带走。”
萨菲罗斯用手指一点点地勾住克劳德的下颌,他亲吻克劳德刚刚饱满的喉骨,吮吸着克劳德的呼吸,他觉得克劳德肯定会和他走。他看中克劳德的,在这个时刻,为什么不爱他呢?他早知道克劳德的眼神变化得太多,他也看过克劳德一个人在冰冷的泉水里洗他的东西,克劳德每次看向他都像是在看英雄,看一座触不可及的雕塑。他肯定会跟着自己的,因为克劳德就是他的所有物。
“什么?”
“被问傻了吗?和我一起走吧。”
“你说你要把师傅一个人留下吗?”
“……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萨菲罗斯用手抓住克劳德的头发,他用手指紧紧抓住克劳德,如果克劳德肯和他走,那么他愿意用任何东西奖励他,如果不肯,那么萨菲罗斯要用手指掐死他。
“我还没学会什么。”
克劳德嗫嚅,他不太相信自己,并不是不太相信萨菲罗斯。他真的可以吗?他问自己,他是一个会被断剑划伤的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会死,那是他第一次接触死亡这个命题降落在自己的头上,他那个时候还没意识到萨菲罗斯也会死,直到现在,克劳德还没有意识到。
“你已经很厉害了,不是吗?我看见你一刀刺穿木人了,你很厉害,你没有天赋宝条是不会留下你的。”
萨菲罗斯安抚他,在他耳边吹动着塞壬一样的语言,他说你应该属于我。克劳德突然低下头,他推开萨菲罗斯的肩膀,萨菲罗斯半倒在地,身上的伤口又有绽开的趋势,他无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刚刚被推倒的肩膀,却感觉到上面还没来得及干涸的血迹。
“你被划伤了。让我看看。”
克劳德后缩几步,萨菲罗斯洁白的里衣上是自己的血,他会抛弃自己。明明他最期待的事就是让萨菲罗斯带自己走,可为什么真的到了那个地步,他却又抗拒起来?他在抗拒什么?克劳德看见自己的手心,最后一点血液都在萨菲罗斯的肩膀上,他把最后的那一点懦弱都涂抹在了萨菲罗斯那里,现在他的手心非常干涩,简直称得上是刚刚被火柴袭卷过的一样。于是他终于肯把手摊开给萨菲罗斯看,他在那一刻清楚地幻想:他要和萨菲罗斯走一条路了。
萨菲罗斯站起身,他问克劳德有没有刀。克劳德说有一把,但是不在他的房间。他练习的方向和萨菲罗斯截然不同,他的刀甚至是一把非常硕大的巨剑,在他手里略显笨拙,粗糙,也许正是因为这些粗糙才让克劳德的手心充满了不会被划伤的茧。
克劳德在床头的暗格里找到他的匕首,递给萨菲罗斯。
“你要做什么?”
“带你走的准备。”
克劳德不理解,他问为什么会用匕首。
萨菲罗斯说以防万一。
他肩头还是克劳德的血,就这样走了。克劳德穿上他的装束,在门外等候。院子里是一片金色的石子铺成的,在阳光下熠熠,晒得克劳德的脸赤红起开,傍晚的太阳居然也毒辣,直勾勾地刺穿他的皮肤和心脏。白色的斗笠覆盖著克劳德的脸,克劳德拿出那把剑背在身后,他能感受到剑在抓着他往下坠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他起先听见人的脚步声,这是萨菲罗斯。然后听见两人的交谈,听见宝条暴怒的声音,他像是说什么都要留下克劳德一样。克劳德看见自己的脚,他从没想过木屐会变成什么样子,那个时候在他的世界里,木屐就是木屐,不会再有别的什么鞋子了。过了很久,他听见人的争吵,听见木椅被推翻,听见一把剑寒光出鞘,滑破人的喉咙,激的一座山的鸟全都扑棱着飞起来,嘎嘎叫嚷着,奔向那个已经下坠的,铁铸似的太阳遗迹。此时此刻,太阳终于一点光亮都没有,月亮还没升起来,血却喷了窗户一整面。
克劳德终于意识不对,他冲进去,以为两人遇见了刺客,没想到进去的时候只看见了萨菲罗斯一脸是血的站在师傅的尸体上。
“萨菲罗斯……?你杀了他?!”
萨菲罗斯蛮不在意地用手背擦去自己脸上的血,头发上的他无可奈何。
“对,他想要禁锢你,所以我杀了他。”
“为什么……他不是师傅吗?”
萨菲罗斯皱起眉头,他不太想让克劳德死,但是面对这种情况,克劳德还能跟着他走吗?萨菲罗斯蹲下安抚他,手上的血也粘在克劳德的头发上,现在他们像是一路人。
“克劳德,如果你知道我的母亲被他杀死,如果你是我,你会不会杀了他。”
克劳德张开嘴,他看见宝条的眼睛凸出来,他记得在丛林里的鹿就是这样,它们经常会生病,经常眼睛那里长出瘤子,然后扯出一大块的肉来把它的脸拽得变了样子,却还用好的那一只眼睛仔细地看着自己,温和的,无言的,像是一个流亡的人。
“你不能这样杀了他……”
克劳德对上萨菲罗斯的眼睛,很明显,他没有意识到萨菲罗斯的假设其实是完全正确的。
“我可以。”
萨菲罗斯站在宝条的身上,用脚压住宝条的心脏,直到肋骨裂开的声音响起,尸体内部开始崎岖变形,扁塌下去。
“克劳德,他是怪物,他不老不死。”
克劳德从没看出什么端倪,他说师傅只是看不出来变老的迹象而已。
“你和我都是被他教养出来的怪物……他吃掉了我母亲的骨灰,才能够这样……”
萨菲罗斯垂下头,他看着克劳德洁白的衣角,看着他用木屐踩在地板上,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也是在地板上发出声音的人了……克劳德……为什么不跟我走呢?你应该跟我走……”
克劳德不明白萨菲罗斯究竟在说什么,他觉得萨菲罗斯疯了。
萨菲罗斯却让他好好地看着,看着他把宝条扯到院子里,看着他用枯枝堆满尸体,用匕首错开燧石,然后火苗迅速地从一个微弱的点变成硕大的火堆。
“萨菲罗斯……”
“怎么了?”萨菲罗斯伸出手,掀开克劳德的帽子,他顺着克劳德的鼻尖亲吻到克劳德的嘴唇。他环抱著克劳德的身体,用沾满血迹的匕首割断克劳德的头发。金发和血液一样往下坠落,如果没有人伸出手臂,把它就会永远地掉落下去,就像是我们出生落地,然后生活在世界上各奔东西,其实最后大家还是要落在地上,只是有的人时间长,有的人时间短,有的人悬挂在枝头,我们其实都是要落地的灰尘。
“现在你确实是我的了。”
克劳德在那一刻升起了一种畏惧感,他觉得刚刚和他走在一路上的人,现在又要错过了。他的眼睛注视着萨菲罗斯,而他的心,确实已经再也开不了花了。
克劳德的身体被极速夺走空气,大火烧了三天,差点殃及院落。在火灭的那天,萨菲罗斯在最下面挖掘出一捧更加灰黑的东西来。
“骨灰。果然坏人的骨灰都会更黑一些。”
萨菲罗斯笑起来给克劳德看,克劳德此刻非常恐惧,他不肯见到这些。萨菲罗斯却说这不正是宝条日夜想要的吗?现在他也是了。
萨菲罗斯捧起骨灰想要吃下,却没注意到克劳德从廊下奔来,他推开萨菲罗斯的手,自己却杂进了那对烟灰中,克劳德大口喘息,大口地吃下灰土,他整个人在那一瞬间都沉默在灰色中。
萨菲罗斯瞪大他的双眼,他湛绿的瞳孔变得可怕,像一只蛇,他扑在克劳德的身上,抓着克劳德的身体把他从里面扯出来。
“你什么都不知道!克劳德,你为什么要一直做那个看似正义的人?”
“……咳……咳咳,我没……有。”
克劳德的眼前开始浮现宝条死前的样子,他能看见萨菲罗斯跳起来,用匕首刺穿自己的心脏。死之前他听见萨菲罗斯痛苦地说:“父亲,你应该给我母亲陪葬的。”
“你有,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弃……不会的……克劳德,你要知道这世界所有的人都是罪有应得的。”
克劳德吃下了骨灰,从那一刻起他就吃到了无花果的味道,那味道和萨菲罗斯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他觉得恶心,在萨菲罗斯斥责他的那一刻就不停地呕吐出来。
“我……也是罪人吗?”
克劳德趴在地上问萨菲罗斯。
萨菲罗斯不知道要如何说,他觉得所有人的遭遇都是罪有应得,连同自己,连同克劳德。可是他偏要这样问,萨菲罗斯却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说,他的罪是什么,他的惩罚又是什么,萨菲罗斯蹲下看着他的脸,灰扑扑的,为了拒绝他的提问,萨菲罗斯还是选择亲吻他。他觉得只有亲吻会让克劳德觉得安全,或者亲吻他,本是就是降在克劳德和萨菲罗斯两人身上共同的惩罚。
克劳德推开萨菲罗斯,他问:“我也会成为怪物吗?”
萨菲罗斯只能摇头,他承认他一点都不知道。
克劳德背着他的剑,站在院子门口,他用剑朝着萨菲罗斯的腰部斩去,他从没这样痛苦地和人告别,他这一生活到现在和太多人的告别都是不经意的,这次没见面,那下一次就再也见不到了。克劳德才意识到生命的无常,他再也不想见到萨菲罗斯,于是他打算用这样的方法和萨菲罗斯说再见。刀真的劈了过去,萨菲罗斯应声倒地,血液留了一地,克劳德终于打算和这一切说再见。甚至在那个时候,克劳德以为他真的杀死了萨菲罗斯。在他背影离去的几分钟后,萨菲罗斯重新站起身来,他不分来源地,疯狂地吃下灰土,不知道吃了多久,不知道饥不知道饱,他变成了银白头发的鬼。
萨菲罗斯知道,克劳德也会一直陪伴他的。
“你要是知道我不会死,那你也一定不会死的。”
萨菲罗斯嗤笑到,也许这个时候克劳德恨透了自己,也许,他还会像以前那样爱自己。一想到这,萨菲罗斯居然止不住地笑起来,他意识到无论什么时候,克劳德都会陪伴在他的身侧,他意识到无论什么时候,克劳德都会如同星子一样悬挂在自己眼睛里,他终于明白当这一切尘埃落定,所有人都成为历史、成为回忆、成为灰土,只有克劳德和自己不会。萨菲罗斯简直要兴奋地杀掉自己无数次又复活无数次。他觉得很舒服,甚至有一种前所未有地轻松。
而现在,他们又站在一起了。克劳德在这几百年里无数次的打探萨菲罗斯的消息,结果都是那么否定,他们的见面总是在街头,在所有人沉睡的夜晚,他们像是情人,相互交换体温,然后在血管扩张的灯光下迅速逃窜,像两只交媾的老鼠。
克劳德把鱼生剥开,摆在朝南的位置上,点起一根稻草,当作是美好的香火。
“……我现在倒是觉得你死得不委屈了,也许是因为我的年纪已经超过了你……”
克劳德坐在硕大的木柜前,看着整座房子丝毫没有要倾塌的迹象,也许是萨菲罗斯一直在修护,就像是他们两个人一样,屹立不倒。
“所以……我觉得这世界的一切其实对我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克劳德用手抓起鱼尾,从它紧实的肉体上扯下鱼肉,白嫩的塞进嘴里,克劳德越吃越多,最后把他的整个嘴巴都塞满了。
“之后我遇见过几次萨菲罗斯,处于仇恨,他杀了我,我也杀了他,最后我们都没死成。我想我们不会再死了,他把我背到这里也很累。”
克劳德在这里吞下一半的鱼肉,然后继续努力地咀嚼,他把自己看作是一只松鼠,不停地积攒着冬天的储备粮。
“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会失去他。”
萨菲罗斯坐在外面,他的腹部一直在流血,止不住了,他痛苦地看着血迹斑斑的地面,想着自己花了几百年打理的地板现在还是要被血浸坏掉。他歪了歪头,身上的一切都倾倒下去。他的死亡,也许是克劳德最后的奖励。他能听见克劳德的话,他打算听完。
“做得好,克劳德。”
萨菲罗斯用手捂住自己的伤口,他觉得痛苦,他明明死过那么多次,那么多次他都由骨灰再次凝聚成人,偏偏这一次,他要提早死在克劳德的手里。他看向木人,看向克劳德睡过的床铺,看向克劳德差点栽倒下去的水井,以及金色不再的石子路。
克劳德的声音还从里面不断传来,他讲述自己这么多年遇见的人,他其实已经是在和萨菲罗斯讲了,只是他们不能见面,他们即将站在阴阳两隔的街口,他们再也不能在路灯下偷偷做长命的老鼠。
“我闻到无花果的味道就会恶心,再也吃不了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骨灰都是无花果味道的,如果是,那可能是萨菲罗斯的诅咒。我把人生中所有的不幸全都归结到萨菲罗斯的身上。”
“恨我吧,我死了之后你也要恨我,再也不会有个人陪你这么久了。”
“可是……如果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克劳德了,我会死在瀑布下面的。”
克劳德说完把所有的鱼肉吃下,他很久没有吃过这样新鲜的鱼肉了,他泣不成声,在萨菲罗斯的耳朵里他就在沉默。
他们永远是这样,是错过的人,好像保持着最亲昵的距离,在你转身的时候我想要拥抱你,而我真的去拥抱你的时候,你又转身离去。于是我们把这种关系称之为有缘无份,我们为这种关系哀悼,认为在人生短短的旅程中我们再也没法和这样的人在一起,而当生命无限延长,悲剧早已发生,我们企图得到一种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精神力量,却发现原来我们早已在一种隐形的轨道上,从不重逢却如影随形。
克劳德推开门去,他想要拥抱萨菲罗斯,然后再像以前那样一刀捅死萨菲罗斯。
可是这里只剩下一片寂静。
克劳德发现地上有些东西,凑近一看,血迹沾满手指。
“萨菲罗斯?”
“萨菲罗斯!”
“萨菲罗斯。”
他喊了三遍,只在远处听见一点草动的声音,他分不清是风声,还是一只长了瘤子的鹿,还是萨菲罗斯。克劳德把血液涂上自己的头发和脸颊,然后用手背拭去。他抬头看见无花果木,紫红色的果子多数掉在地上,他不喜欢无花果的味道,曾经它是挚爱,只不过中间发生了很多,他的人生也就此曲折起来。萨菲罗斯贴心到没有给他无花果,他也许知道自己的恨,也许是这些恨让他走了很远,远到萨菲罗斯再也不回头。
克劳德最后看着一树的果子脱落满地,最后两颗高高地悬挂枝头,克劳德以为它不会掉,而在一阵剧烈地强风之下,它还是死在了克劳德的脚下。克劳德摘不下那颗仅存的果子,于是他捡起那颗已经被地面砸得稀烂的无花果,克劳德扒开它的心,发现花朵就在果实里面。
“晚安。”
克劳德这样说道,他如狼似虎地吞下所有的无花果,他吃了一肚子的无花果,再也没有吐出来过。今天是什么日子,克劳德看了看手心,今天是他的生日。萨菲罗斯提醒他的。
他想他再也不要吃无花果了。
他也不想吃骨灰了。
他不想做没人陪的长命的人。
他计划他停止食用骨灰的一百年里就会死,这一百年里他会老去,会衰败,会变成无法移动的碎片,只要他最终会死就好了。克劳德忧郁地看向自己的脚,还是木屐。原来他早就回到最一开始的那天。萨菲罗斯走了,师傅在深山里,他在家里等着他们回来,如果今天晚上没有人回来,他就对自己说晚安。
“晚安。”
“而且我祝你接下来的一百个生日都会晚安。”
后记:
我才发现,我和死亡的距离是那样贴近又疏远。我回到萨菲罗斯这么多年的居所,想着他和我距离如此的遥远,这么多年还杳无音信,应该活得很滋润。
我在他居住多年的国外别墅里找到他的照片,他曾经打鱼,猎鹿,甚至是做模特演员的照片。我翻动他的书桌,想着他一定会给我留下什么东西。他是早就知道自己会死的,他是用他的死来报复我,希望我也能忘记恨他的事情,和他一起死。他知道我受不了孤单,知道我一个人在夜里会想家,他什么都知道的,不可能不留什么东西给我。我如愿以偿地在漆盒里找到他的信,他从我离开的第一年开始写信,第一句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直到一百年前,他突然给自己停下骨灰,他写信的频率也越发高涨起来,他问我有没有婚娶,问我在哪里,问我还记不记得在南边的小溪里一对师兄弟经常去捕鱼,然后他又开始写当时应该晚一点杀死宝条,应该先和我亲连,应该先让我嫁给他,现在什么都晚了。他打算死了,他最后一封信里写到,希望我可以不恨他。然后他又划掉,他希望我恨他,我分不清他究竟想做什么,就像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恨他。
他在我的生日死去,是我促成了他的死亡,也许他恨得更多一点。有关我人生中所有的痛苦全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回不到过去了,可是那个时候……他应该在……这一切发生之前说一句他爱我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