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德说我不认识花的种类,这他花费了很久的时间,发现他好像天生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于是萨菲罗斯转过身去给他折了一枝花过去。克劳德惊喜地说,我认识这个,这是玫瑰。
萨菲罗斯一闭上眼睛就觉得自己回归了母亲的怀抱,他并不需要那么多的休息时间,可是一想到那些沉入长河之中的轻松,他感觉无比幸福。幸福降临到头顶,萨菲罗斯知晓了上帝存在的含义,他在里面洗擦他的长发,一点点地看着他银色云母似的发丝流失在生命之流里,母亲的声音就那么一回荡在水波纹中,随着他的思绪,不断地绵长,绵长,悠远,悠远起来,他先是一根砸入水中的稻草,不断地喘息。萨菲罗斯通过水面看见自己的影子,也能看见母亲的样子,他看见两人样貌的重叠。
水面宽阔,波纹摆到月亮消散,雾气彻底迷失,母亲的样子渐渐出现在他的眼睛里,他至今不知道那是他眼睛里出现的,只属于他唯一的影像,还是生命之流呈递给他的属于他母亲的意志。不过无论如何,他已经承认死亡的震撼如同地动山摇,像是一颗流星滑进白蛇的肚腹,把它的胃烫穿,流出稀薄的,宫粉色的液体。生命之流营造出一个独属于萨菲罗斯的,迤逦的,母子幻境。这是美梦,同时剥夺了萨菲罗斯的一项很重要的特征,样貌。
萨菲罗斯发现自己的皮肤开始溃烂,他不明白。玫瑰花就这样盛开在他的脸颊上,他苍白的脸庞,阴雨一样的眼睛,他变成了会脱皮的蛇类,玫瑰花的荆棘一点一点刺进他的眼睛里,让他一闭上眼,眼睛就会流出眼泪。萨菲罗斯一开始以为他在外某一次任务期间中了烈毒,他问宝条为什么他会这样,能不能治好。
宝条看见之后说他没见过。
“按理说,你不会得皮肤病。”
宝条持着他的下巴,看见他下颌也溃烂的皮肤,一点点收缩起来的烟粉色的肌肉,和差一点显露在外的森森白牙,一丝丝的肌肉胶黏粘连,和他沉重地呼吸搅动在一起,他看起来很平静,但是这却是他很久都没有经历的不安。他不算惊恐,但是绝对算得上畏惧。
拥有很多东西所以萨菲罗斯来说是很正常的,但是对于它们的流逝,萨菲罗斯通常学不会放手。生命,母亲,他现在的皮肤,都是一把洒在自己心沙中的白水,他要做什么?他应该做什么?谁可以教导他?萨菲罗斯静静看着那个养育自己出生成长的实验水缸,他问:“如果我回到生命之流里去呢?”
宝条说你可以继续浸泡,但是对于你来说,它们已经是废料了,一个吃饱的人应该继续吃下的是更加精进的补品,而不是继续吃街边的小摊。
萨菲罗斯的眼睛紧紧贴着冰冷的水缸,这个水缸是只属于他的,属于他一个人成长的,有他的名字,他双脚踩过的痕迹,还有他的手指纹,还有他曾经带进去过的一只小小的鸟,虽然最后它被淹死了,它的尸体躺在自己的脚下,毛茸茸,细团团,萨菲罗斯永远也忘不掉。在水中,在深海里,在他的梦里,他的身边永远无法养活一直鸟。于是他又带进去一朵花,花能活得比鸟久很多,但是,它还是逐渐的离去了它的花瓣,让它的花枝糜烂,落在自己的脚背上。
在这里面,所有死去的东西都爬伏在他的脚下。萨菲罗斯睁着眼睛,看见那些死亡的分子不停的游弋,原来属于小鸟和花瓣的分子被蚕食殆尽,剩下的这些,全都是以它们作为养料的分子。就是萨菲罗斯。
“是不是因为母亲想我了?所以要带我走。”
“你觉得这样你就会死?”
萨菲罗斯看着宝条,他静静等待死亡,总有一天他觉得自己会死在自己脚下。
“你不会死。”
宝条让萨菲罗斯缠上绷带,然后叫他去尼村,那里有最原始的魔晄炉。
“你不会死。你优于所有人。”
宝条钳住萨菲罗斯的下颌,他让萨菲罗斯看着自己的水缸被换走。萨菲罗斯的血肉流了他一手,他只是瞧着血液渐渐流淌远去,和自己的生命一样,像那个逐渐会被蒸发的雨季一样,一滴一滴,回到天上去。
“你是个英雄,不要让她做你的阿克琉斯之踵。”
水缸被换去哪里?谁还会在这里?他的名字被磨掉,他的编号,他的意义,他那死去的鸟和花,都随着这意味着母亲子宫一样的故地最终会死去。
萨菲罗斯说一场大雨浇不灭一场烈火,他让克劳德想清楚,如果一定要作对,火焰会吞噬水滴,而他,克劳德也注定会死去。克劳德看着他的眼睛,他说难道我不会浇灭你吗?萨菲罗斯没看他,他问克劳德冷不冷。
克劳德一剑刺到萨菲罗斯胸膛的时候,他觉得这个人不对。这不是萨菲罗斯,或者说这不是卡达裘变做的萨菲罗斯,他更像是一个安稳的,平静的,疯狂藏在水藻下面的萨菲罗斯。至于这个人的记忆,克劳德的记忆只能追溯到雨夜,他才十六岁,痛苦漫上尘埃的雨夜,长远,悠长,绵绵不绝,像是用雨滴凌迟着自己的精神。
“萨菲罗斯?”
他站在那里没有动,他低头看见自己胸口的刀,他两侧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他的颧骨和下颌,让他只剩下眼睛,扑朔迷离,看着刀锋流淌出血液,浸湿自己的胸膛。
“你能用这样的剑了?你有这个天赋,我知道的。”
萨菲罗斯拔出长刀趁着克劳德不注意将他的肩膀刺穿,骨肉碎裂,克劳德痛苦地闭上眼睛,他还是没法忍受萨菲罗斯带给他的痛苦。他可以忍受孤独,可以忍受悲伤,但是面对这样烈火一样,绝望浸湿全身的悲苦,克劳德经历一次都像是死里逃生。
“你忘了?我曾经用破坏剑杀了你两次。”
克劳德不明白萨菲罗斯什么时候记性能这样差劲,他从来都是过目不忘的天才,从来,从来。如果说有什么轨迹不会出错,连星球也会被别的什么牵扯着偏移,那么萨菲罗斯的强大,伟大,应该成为真理,就算所有人都嗤之以鼻,但这是对克劳德来说唯一的一份,伟大的真理。他不信上帝,也不相信谁能够真的拯救自己,他有的时候自卑,连自己也不信。他把最后一点信任都给了萨菲罗斯。
“萨菲罗斯……你还是你吗?”
萨菲罗斯其实更加不敢相信自己死掉了,于是他问克劳德一个问题,像是抛出的火焰掉落的星星。
“你今年多大了?还是十六吗?”
克劳德捂着自己的肩膀,他有些迟疑,然后渐渐瞪大了眼睛。那个时候,他知道自己十六岁了吗?他知道吗?
“不是。”
克劳德慢慢站起身来,他看着自己的脚尖,看见上面漂浮的血液,水母一样,杜鹃血一样,飘飘荡,落在克劳德的眼睛里,针扎似的想要他的命一样。
“我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我已经不是神罗的了。”
要怎么和他说明?克劳德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杀他,他……他死掉,过去就没有萨菲罗斯了,这样妈妈也不会死,爱丽丝也不会,很多人都不会,他单是以生命的数量来衡量,都觉得萨菲罗斯应该死掉。应该现在死掉,他本来不就是个死人吗?
萨菲罗斯明白他不应该属于这里,他于是转头去看破败的米德加,这一切都在他脚下,克劳德在自己的身后。生死,现在对于他来说开始不重要了,他的头发被吹起来,露出玫瑰溃烂的皮肤。
“萨菲罗斯……将军……”
克劳德一瞬间想到太多种可能,他想让萨菲罗斯早些醒悟,但是他永远无法掌握他的命运。如果他告诉萨菲罗斯悲剧即将上演,告诉他真相,他是否依旧不愿改变?于是,克劳德决定还是要杀死他。他在萨菲罗斯的背后举起刀来,他终于,在苦难的岁月中再一次留下眼泪,为了萨菲罗斯。
“你长大了很多,岁月还真是奇妙的东西。”
萨菲罗斯用正宗回挡过去,他将六式劈飞,又把克劳德压在自己的手腕下。
“你为什么要杀我,你十六岁的时候不是这样看着我的。”
克劳德不知道要怎么说明,萨菲罗斯的皮肤溃烂在他面前,像是揭开了七年前的面纱,七年前他就想知道这样的纱布下面究竟是什么,他到最后也不知道。
“将军……我已经不能再让错误发生了。”
“你看起来很痛苦。”
“因为我无法忘记你。”
萨菲罗斯不明白克劳德为什么最后还是会杀死他,他和记忆中那个羸弱,被洪水冲走的孩子一点都不一样,他坚强,脆弱,是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他浑身湿漉漉的,可是摸起来又是那么干燥,他像是目睹了克劳德的成长,目睹一个孩子成长是很惊喜的一件事,晚秋落下第一片雪花,你就能看见他从洪水里爬起来,他从死亡中一次次脱离,他其实是死亡难以磨灭的孩子。萨菲罗斯,那个还是将军的萨菲罗斯死在了克劳德的手里。
克劳德慢慢从地上爬起,他抚摸着萨菲罗斯溃烂的脸,他其实不记得他有这样的脸,只是刚才他显露出来,脑海里就被灌输了这样的记忆,他是否溃烂,像是他的灵魂一样,他的骨肉,他的心血,他所有成王败寇的可怜故事,克劳德全部记得,但是他还是亲手杀死他,没有比这更残酷的童话故事。
他彻底砸碎了水晶球的一切可能性。
克劳德注视着水面,他说,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像你一样了。
萨菲罗斯从生命之流里醒来,他的惊愕于自己做了个死亡的梦,他会死在一个孩子的手里,心甘情愿吗?他觉得脸上不再疼痛,于是他摸上他的脸颊,他的皮肤,骨骼,全部生长依旧。而这,是用他的死亡换来的。
死亡拂面的窒息感依旧围绕在胸膛,他无法忘记,就像克劳德无法忘记自己一样。他醒来,漫步,然后绕到尼村的图书馆里。他其实什么都没看进去,他满脑子都是那个杀了自己的孩子,他是这里的孩子,他说他很崇拜自己,但是他还是杀了自己。
萨菲罗斯觉得自己浑身被剥去一层皮来,他凝视这里的一切,他一开始并不懂自己的心,直到他在镜子前看见自己的眼睛。
他明白,他的情绪是什么。
他不应该遇见克劳德,他预先认识了自己的悲剧,而且这一切都无法转圜,萨菲罗斯举起自己的双手,看着手心渐渐合十又舒展,他想,他是恨克劳德的,他被克劳德完全扼杀,被克劳德挂在属于他的壁炉上,然后,叫他凝视他,叫他保护他,最后叫他砸碎他。
因为上帝生来是要被毁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