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

  克劳德斯特莱夫,年仅十八岁就被他的父亲派去担任一项任务,饲养人鱼。

  从上个世纪开始,人鱼从深海被捕捞上来,人们用金币诱捕它们,吸引他们游到浅水区,让它们搁浅,然后用一张硕大的墨绿色渔网困住它们的尾巴,割掉侧鳍,这样它们就再也不能游回去了。

  想不到是谁第一个人做出这样的举动,在报纸上刊登的消息大多数是用金钱购买的,金钱能够诱捕到漂亮的人鱼,也能获得纸面上的功成名就,至于钓人鱼的技巧,其实是没有的,这像是一项赌博,一场淘金,有的人只需要一枚金币,就能钓到品相最好的。在人鱼里,它们不知道一张好的面皮能值多少钱,它们沉醉金币的闪耀,把它当作是坠落的太阳,然后奋不顾身地游上那个闪亮的太阳。

  人鱼都很贪婪,它们不仅贪婪,而且孤寂,孤寂得愚蠢,像是一只落单的沙丁鱼,睁着它们的感觉看着水面落下阳光和金币。那时候人鱼还很单纯,它们之间有没有语言尚不可知,有没有人类那样的亲缘也不明确,人们只觉得它们漂亮,漂亮的东西应该被摆在象牙白的壁炉上,摆在沙发的后面,摆在展览柜里,听着火焰烈烈燃烧,注视着每一个前来参观的无知的人们,看着他们的眼睛,有的人的蓝眼睛很漂亮,镜花水月一样,像是钴蓝的大海。

  于是,有的人鱼进行了第一次逃亡,不过按照报纸上说的,它们都死掉了。那个时候人们的科学家下定要研究人鱼的交配,但是那样狭小的水缸根本支撑不住人鱼们的交媾,它们交汇在一起,然后死在空气里,先是干瘪,然后鼓起身躯,变成一座座硕大的山脉。

  关于人鱼,人们也衍生出了那么多职业。

  人鱼捕捞上去之后需要护理,不然会死掉,内脏从内部爆炸开来,然后鼓胀起来它们的皮囊,散发出独特味道,有的死掉的味道是丑的,有的死掉的味道像是奶水的味道,还有人说最奇特的味道是一股火焰的味道,焦土晒过的太阳味道。克劳德的父亲,一开始是研究那些气味的,但是没有人愿意看一只人鱼死掉之后的样子,没有人对死掉的东西感兴趣,那是哲学家的领域。那个世纪,人们对金币的狂热类同于人鱼,它们对死亡漠不关心,对钱财趋之若鹜,对于那些美好,他们更加狂热,狂热到能够杀死自己的孩子去喂养一只品相足够好的人鱼。

  品相好,在于他们的尾巴是不是足够光滑,长度如何,在灯光下色彩如何,越是斑斓越漂亮,越是精致越值钱。人鱼的脸其实并不那么重要,它们不会让人看见脸,有一种魔力似的,没有人会记得它们的样子,在人们眼里,它们确实是一尾巨大的鱼,没有脸色,没有精神,只有一双怕光的眼睛,永远背对人们。

  克劳德的父亲从研究所被赶出来之后就不得不去做那些侍弄人鱼的工作,那些水箱,水箱上围绕的金币珍珠,灯光照射的时间,人鱼的尾巴,他们都太在意。他们那么在意他们的生,却从来都不考虑死,侍弄人鱼,最后的一步往往是如何埋葬死去的人鱼。

  父亲说:“它们应该回归大海,把尸体扔在海里。”

  克劳德说这样不好,他这样走在海岸上就会看见人鱼的骸骨了,像人一样的肋骨,太恐怖了。

  父亲说我们烧掉它们,就像古代对待女巫一样,让它们变成海洋的灰尘。

  克劳德天真地问父亲,海洋里怎么能有灰尘?父亲让他带回一瓶海水,叫他放在阳光下晒,克劳德看着这原来用来装载牛奶的玻璃瓶装上透明的海水,然后又看它们在阳光下一点点地消失,最后成为泡影世界的最后一抹沙子。

  克劳德举起瓶子问父亲,这就是人鱼的尸体吗?

  父亲说这是人鱼的灵魂。

  克劳德有很多想问父亲的,只不过他丢了工作之后就昼伏夜出,很难回一次家,后来干脆只用信和家里人交流了。

  克劳迪娅,也就是克劳德的母亲,其实很不希望儿子再和人鱼有什么瓜葛。她知道人们的狂热迟早有一天会烧死自己,克劳德每次在她面前谈论起父亲她会炖一锅奶白色的汤,这是克劳德从小到大最乐意喝的汤,她会舀一大碗给儿子喝,让他别那么憧憬外面,别那么喜欢人鱼,别像他父亲一样以身犯险。

  “你不要想人鱼的事情了。”

  “我没在想。”

  “妈妈知道你在想。”

  克劳德用勺子插穿土豆,让它细滑绵软的内里浸泡在白色里,像是死亡在奶白色的海里。今天的汤很咸,克劳德没意识到咸的东西不只是盐,还有眼泪和海水。

  “我十二岁的时候不就已经说过想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了吗?”

  “你十二岁的时候父亲是研究员,你现在十八岁,你父亲是不能回家的护理工。”

  克劳德低头去看手腕上的东西,是由一根红线穿插过的珍珠,就这样空荡荡地系在他的手腕上。这么一颗,太不够闪亮,不够圆润,甚至不值得什么价钱。

  “人们太关心生前……不关心死后吗?”

  “……克劳德,你要明白,人只有活着才有意义。”

  “那那些瓶底的灵魂算什么呢?你知道我没在说人类,妈妈。”

  克劳迪娅最后还是放克劳德离开家里,因为丈夫来了一封信,他说有一门好差事,能挣钱,还最适合克劳德上手去做。

  信里写到,那是一条银白的人鱼,品相肯定不算好,就算饲养得有什么问题也不会怪罪下来,父亲想让克劳德见识一下。

  克劳德知道它品相不好,不值钱,但是在克劳德的眼睛里,美丽和品相其实是不完全对等的,人们太爱一种框架,太爱规定,太爱所谓的意义和誓言。克劳德提着水桶,里面装着冰块和带着死腥气的沙丁鱼走到水箱面前。

  他走到幽暗绿灯下,水波带动绿藻飘摇,这水箱上面没有珍珠,没有黄金,只有干巴巴的黄铜包裹镶边,克劳德起初以为那是一团白色的海藻,细看才发现那是头发,团团绕绕,丝丝缕缕,太像是死亡的警戒。克劳德看得入迷,他更加想要看见它的脸,他看见它裸露的背部,起伏的肌肉,银朱色的鱼尾,就是看不见它的脸。

  克劳德心想,如果在水箱的上面,他能不能看见它的脸,如果他跳下去能不能看见它的脸?克劳德爬上水箱,打开那厚重的玻璃盖子,朝着里面望去,什么都没看见。银发和银尾纠缠在一起,太是诡谲,如同岚雾一样,手一拨弄还依旧散不开。克劳德刚才爬上来的时候看见水箱上的银色铭牌,他用手蹭了一下,发现上面的字,拼起来叫做萨菲罗斯。

  “这是你的名字吗?萨菲罗斯?”

  人鱼在水下依旧没有动静。

  克劳德每天都要来看萨菲罗斯,他时常依靠着水箱坐下,对着萨菲罗斯朗诵今天的报纸,萨菲罗斯的长尾太过长壮,轻轻掀动起来就能把克劳德浑身淋的湿透。克劳德讲述母亲给他讲过的童话,讲一只海鸥落在鲸鱼的背上,突然一阵水涨过克劳德的身体,把他浇得浑身湿透。

  “你需要新的水缸。”

  他看见萨菲罗斯轻轻超他侧过头去,他能看见萨菲罗斯的鼻尖,看见它修长浓密的睫毛,甚至还有一到砷绿色的荧光。克劳德一下就被迷住了,他趴在水缸前,湿漉漉的额头贴在水箱前,冷得他额角直跳,崩崩地牵动着心脏,他届时已分不清是什么牵动着他的心脏跳动,是眼睛还是他自由自在的心。

  “我会……让你更开心一点。”

  “我对于你,是不是海鸥落在鲸鱼上?“

  克劳德第十次被淋湿之后这样说,他去主人家请求给萨菲罗斯更换水缸,只换回来一个问题。

  “你能让他长出绚烂色彩的尾巴吗?”

  克劳德看着被自己攥得褶皱不堪的衣角,他说不能,他说人鱼生下来之后尾巴就已经定型了。他也知道,在几个月前刚有一只被进贡给皇室的人鱼被发现染了颜色,最后因为尾巴溃烂而死。

  “你不能让它拥有等样价值的水箱,这就是为什么他会一直关在那里。”

  克劳德想要转身离开,却听见主人家的声音。

  “你要小心,人鱼,是会吃人的,不要掉进水缸里。”

  主人家的地毯是羊毛的,克劳德的脚踩在上面觉得飘飘摇摇,他问主人有没有见过他的脸。克劳德这时候已经用了另一个称谓,他开始觉得萨菲罗斯并非动物,他既然有这一半的人,那也还是人,就算人们异化着人鱼的脸,异化着他们的身躯,但是克劳德却朝着人群的反方向看去。他能知道萨菲罗斯每一次轻微晃动的意义。他看见了他的脸,即使美人如花隔云端,即使隔着水波和玻璃,克劳德依旧坚信萨菲罗斯的美丽无法被动摇。

  他开始长久地凝望着脚下,天天坐在水箱上面的豁口处,看着那两米见方的水箱盖子,看着萨菲罗斯的鼻梁从额骨滑下。

  克劳德和萨菲罗斯说了很多话,无论他想不想听,他都这样滔滔不绝,他从三四岁有记忆开始,就讲述父亲在实验室的日子,他讲他人生见到的第一条红色的人鱼,最后被电死了,第二条绿色的人鱼,自己晒着太阳干死了……克劳德说了很久,几乎都是在说人鱼,它们几乎没有一个活下来,于是等他说到十八岁的时候,他愣住了,他说:“我十八岁的时候就来到这,遇见了一条银白色的人鱼,他们都觉得它不够值钱,但是我却觉得他是最美丽的。”

  “萨菲罗斯,我希望你不要死。”

  克劳德说完就把头继续贴在水缸上,他的眼睛眨呀眨,眼睫毛就这样贴在上面,沾着水珠干透的灰尘,沾着人们的灵魂。克劳德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过来,他还以为是萨菲罗斯的鱼尾,直到他稍微把头抬起,却发现了他正学着他把头贴在玻璃上。他不会说话,也许人鱼不需要说话,灵魂的沟通不需要语言,他只用他的眼睛就已经足够有说服力,那双砷绿的眼睛,近乎意大利石膏似的脸,泛着青色的光彩,银色在他的浑身上下,克劳德甚至觉得萨菲罗斯的灵魂也是银色的。克劳德以前还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绝对的美丽,总有人讨厌米德加的建筑,也总有人喜欢它们,有人觉得自己漂亮,也有人觉得自己女流,他总觉得一切东西不会被所有人认可,直到他看见萨菲罗斯。

  “我会忘记你的脸吗?”

  他问萨菲罗斯。

  萨菲罗斯点点头。

  “那我会不会忘记你?”

  克劳德想要伸手去摸萨菲罗斯的脸,却发现他们之间阻断着太沉重的玻璃,玻璃透过灵魂,透过所思所想的珍宝,外面开始下雨,克劳德看着萨菲罗斯的脸,他想永远都不移开他的目光。

  “他们都不期待你……你为什么不肯让他们看看呢?”

  克劳德知道他问题的愚蠢,他每回到家就会忘记萨菲罗斯的脸,直到第二天他再次看见他,他才能记住他,每一次转身,克劳德都开始遗忘,直到下一次见面他才能够开始记住。每一次见面,其实都是在重复之前的无数次见面,但是克劳德却无法抗拒,每一次对于他来说其实都太崭新,萨菲罗斯的嘴角在看向他时上扬,他的高兴和人类越来越像,克劳德很想抱一抱他,他也觉得自己要长出鱼鳍。

  克劳德开始把萨菲罗斯抛弃在人鱼一类之外,他知道不能这样霸道地将他分离开,可是他想要萨菲罗斯不再受困,他强加了太多他自己的情绪在里面,因为他想要自由,于是他也想萨菲罗斯会不会也是这样,因为他想要被爱,于是他也会想萨菲罗斯是不是也会是这样,他总觉得自己的精神和萨菲罗斯贯彻一体,他也被周围异化起来。

  前两天母亲和他说父亲断联了,叫他四周打听一下,她很害怕。克劳德竭力告诉母亲不用慌张,但是他已经失去了一些情感的能力,他觉得父亲变成了瓶底的沙子,他能感觉到,他还能感觉到自己要死掉,自己要被吃掉,变成睁着圆眼睛的沙丁鱼,被一条条人鱼蚕食。

  克劳德洗澡的时候经常去看自己的皮肤,看他的血管川流一样清澈汹涌,他一点不像鱼,他是彻头彻尾的人类,只不过萨菲罗斯的眼睛像是有什么魔咒,能够混淆他的大脑。他觉得自己长出腮部,觉得自己的腿脚失去了平衡,但是都没有。他没有时间去看医生,克劳德心甘情愿觉得这是萨菲罗斯给他带来的精神疾病。

  “母亲……我走了。”

  那天外面在下雨,像陨石坠落的时候掉落的火花,克劳德没撑伞,就这样穿着黑色的雨衣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脚下会打滑,他发现自己越走路越是不稳定,他一闭眼睛就能看见迷茫的海雾升起,看见绿色的光影闪耀,他迫不及待想要去看萨菲罗斯的脸。

  等到他踏入大门的那一刻,安保却给他拦下。

  “你不能擅自进入。”

  “我是给人鱼做饲养的,怎么会忘记我?”

  “人鱼?人鱼杀了人,现在我们需要警察,不是你。”

  “哪一条?”

  “不知道了。”

  克劳德的头发被尖锐的雨汽打湿,他感知到大海倒灌的眼泪正滴在他的身上和眼眶里。他从出生起,那个远古的记忆开始,他就已经觉得身躯变得潮湿。攀爬行走,吃下奶白色的汤,对于克劳德来说循环往复的生命周期像是永远走不出去的镜中,萨菲罗斯呢?他不说话,可是克劳德见过他的眼睛,他知道他的周期就这样被打破,他也许忘记了海洋的气息就像是自己忘记他一样,也许吃掉人的那一条就是萨菲罗斯,也许不是。但是克劳德希望,是他吃掉的,不仅如此,他还希望自己是被吃掉的那一个。

  他莫名想到他的创伤,他的头发,他被歧视的美丽和生命的困迫,他被外面的岩石包裹得密不透风,像个罐子,人们的喜好变革,可是他却是永远存在的,克劳德不愿意做那个黄铜的包裹,他要做的是一个砸破水箱的人,他要做落在鲸鱼背上的海鸥。

  萨菲罗斯没有听见结尾,海鸥落在鲸鱼背上,一直叽叽喳喳讲述着陆地,最后被鲸鱼吃了下去,连羽毛都没有剩下。

  “你快点走吧,一会就有海啸了。”

  “我不会走。”

  克劳德浑身因为冰冷而颤抖起来,他看向站在门口的人,也是金色头发,他看向慢慢抬出人鱼尸体的人们也是金色头发,他最后看向自己的雇主,居然也是这样。

  “克劳德,你知道该怎么处理人鱼的尸体吧。”

  克劳德点点头,他看见主人嘴里的雪茄随风飘动起来,像是萨菲罗斯的银发。

  “别让它太臭。它是你的鱼了。”

  克劳德看见男人嘴里的烟,看见他的手指在雨里颤抖,朝着他挥了挥手,马上消失在烟雨中。

  克劳德突然想是被什么拉扯住了一样,他抓住雇主的手臂,言语激烈,像是在说一个什么重要的誓言,一个脱之于口的承诺,不经大脑却想要惊天动地。

  “您为什么不能看他一眼?他比我见过的任何一条鱼都美丽,他的美甚至超过人类,为什么你不去看他一眼?萨菲罗斯……如果你不喜欢他,你应该让他走!而不是让他死掉。”

  “你在说谁?”

  克劳德看着雇主的蓝色眼睛,他感觉像是在看冷漠的自己。

  “萨菲罗斯,那条银色的人鱼。”

  “不是它。”

  克劳德掀开裹尸袋,发现是条红色尾巴的人鱼,她有黑发,雪肤,还有嘴角的血,她安详地闭眼,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你去处理它,别太臭了。”

  等到克劳德回到雇主家里已经天黑,他已经完全忘记萨菲罗斯眼睛的颜色,他站在一盏幽暗的灯光下,凝视着自己的路,像是凝视自己的白夜和前途。

  “……萨菲罗斯……”

  克劳德沉重地开口,希望你不要死去,如果你想要逃走,我立刻就带你走。

  “人鱼之间在爆发瘟疫,它们开始吃人了。”

  “吃了人的就会被警察一枪打死。”

  克劳德这次身上沾染的死亡味道是接骨木的味道。

  他不想知道萨菲罗斯死亡的味道,他想要的是萨菲罗斯回归大海,就像是父亲要回家。他暂且不去想萨菲罗斯给他下了什么样的猛药,也不去理解为什么萨菲罗斯会出现在自己十八岁的雨天里,他用冷酷向克劳德沾取一切静哀,不知道生,也不知道死,他究竟要去哪。人鱼没有语言。

  到后来很多年,克劳德都会觉得十八岁的自己太过勇敢,他偷偷带着萨菲罗斯出逃到海边,他绕过所有人的眼睛,雇主在他眼睛已经和他自己一模一样,街上的人都和他一样,他们都注视着这场盛大的逃亡。他烧了雇主家,这样引来围观,就没有人再会注意到他了。

  他从深夜走到黎明,直到在沙滩上用石头砸碎萨菲罗斯的牢笼,他看见萨菲罗斯的脸在深夜里散发夺目的光彩,他看见萨菲罗斯朝着他笑,对着他张开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人鱼没有声带,或者说有声音克劳德也听不见,他用他孱弱的身体抱着萨菲罗斯走向海里。萨菲罗斯用他冰冷的手指尖抚摸克劳德的脸颊,划过他的太阳穴,他的下颌,然后还有他的嘴唇,他那么暧昧,就像是把贵价的红酒喷满大海。海洋漫上克劳德的胸膛,让他瑟瑟发抖起来。浮力想要带走萨菲罗斯,克劳德用手紧紧扣住萨菲罗斯的身体。

  “我后悔了。”

  克劳德眼睛突然变得血红,他一下咬住萨菲罗斯的脖颈,他想听一听萨菲罗斯的声音。

  “你不要走,我会忘记你的脸,你不要走。”

  萨菲罗斯没有痛苦,他就这样轻轻抚摸着克劳德的头发,任由自己的血液流入海洋,他只会眨眼,然后静默地注视克劳德。

  “我不想让你离开我才自由……”

  克劳德咬得越来越深,他突然发现他和那个雇主没什么两样,他摸到萨菲罗斯身上的疤痕,是当年打捞他的时候那些墨绿色的渔网杀死了他的神经。

  克劳德再也抑制不住,于是他把玻璃碎片插入萨菲罗斯的胸膛,让他的血更加沸腾,四周引来无数鱼类,它们也许没见过这样的谋杀。

  “你在用你的脸诱惑我吗?诱惑我杀死你吗?”

  萨菲罗斯笑得很漂亮,他皱起眉头,就这样看着克劳德痛苦。克劳德闻到了空气中的硝烟味,他问萨菲罗斯的灵魂原来是这个味道吗?

  他们被冲上了岸,克劳德抓着刺杀萨菲罗斯的玻璃碎片,浑身颤抖。

  “父亲……你说要怎么埋葬人鱼?”

  他听见硝烟里传来声音,他听见要用火,用火能烧灭人鱼的灵魂。

  克劳德蹲在萨菲罗斯身边,他手上的血已经凝固成布丁样子,血淋淋地固定在克劳德的眼睛里,克劳德抓着萨菲罗斯的头发,强迫他看着自己,强迫他睁开眼睛,让两人的眼球就这样贴在一起,克劳德的眼睫毛这时候像是激烈上涨的柏树枝条,疯狂热烈,他那个时候还小,他根本看不清自己的心。

  于是他亲吻了萨菲罗斯的脸,像是亲吻自己父亲一样,虽然十二岁之后他再也没干过这样的事情。

  他本来想要烧掉萨菲罗斯,直到萨菲罗斯从嘴里吐出一条手链,一根红线穿着的珍珠,不大,不漂亮,不圆润,但是它属于克劳德。

  “杀了我吧。”

  萨菲罗斯终于说话,他只说了这一句话,他一生都在学习人类的语言,然后说出了这句话。等到着一切都结束在克劳德十八岁的那个海边,克劳德都还是没有想明白。人鱼的食人其实是谎言,事实恰恰相反,其实是人类想要吃掉人鱼,他想要吃掉萨菲罗斯,因为萨菲罗斯的美貌,萨菲罗斯的幻觉,甚至是萨菲罗斯的眼睛。

  而对于萨菲罗斯来说,克劳德只是一只落在他身上的海鸥。

留下评论

通过 WordPress.com 设计一个这样的站点
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