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不能是红发吗?”
我问他。我想起来那个在电影里一闪而过的吸血鬼男爵,想起来他的红色血腥的长发,他的尖牙,以及他的红眼睛。我抓了一把他的银发,没看见他有什么变化,我暗暗期待着他会因此做一些什么事,比如现在摔碎一个瓷盘,或者就现在扯开我手里的头发,一个人离开。可是他什么也没做,他把烟盒在我面前晃了晃,问我可不可以。
“不可以。”
我看了下被他攥紧的烟,他应该很久都没抽了,可能医生说过像我这样身弱的人不能闻烟味,他也就戒了。细想起来,按照戒断周期来说,其实他也戒了酒,我知道为什么,是我要求的。其实我觉得没必要的。我又看向萨菲罗斯,我觉得他真是与我幻想的那个人不一样。说起来就是不一样,可是非要问我那个人是什么样子,我又真的答不上来,我觉得他真的是被我忘在什么地方了。
我本来不想这样在意他的。
可是我看见了他的窘迫,他慢慢沉下了他的脸,我看见他神色,其实是从他的眼头,眉梢,甚至是忽闪的眼睑,然后他用他时常干涩的眼睛盯着手里的削皮刀。本来是用来削苹果的,现在我觉得他很想用这个来杀了我。
他当然想杀了我,我知道我们之间的仇恨如同红海,我时常在梦里想要杀死他,也只是在梦里,他在我身侧沉睡,我一清醒他也跟着苏醒,抓着我的耳廓问我梦见了什么。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梦见他想要杀了我,那把刀已经穿入我的胸膛,就是注定会死掉的。
但是醒来又看见他,梦里见他,梦醒还是会见他,我已经分不清他究竟在哪里企图杀死我,又在哪里企图爱我。
我们结婚第七年,在他心里,这是第七天。在我心里,甚至见识到了庞贝坠落的火焰,太辛苦了。我在这一堆的被褥里找到无数根烟草,被塞进嘴里,又被银针刺穿胸膛。
他做不了我任何出口。
我其实忘了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为了打破这么一点情绪,我曾经提议让他带着我去旅行,去海边看日落,去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酒馆,或者让我们逃离这个叫做克劳德和萨菲罗斯的身体。
他替我解梦,在弗洛伊德的视角下看,我陷入一种惶恐和焦虑的虚无。
“我从来不会用什么刀的。”
我下意识看着他的右手,确实没有什么茧子。他也因此朝着我笑了很久,说我一定是什么志怪,什么武侠的剧目看得太多,连现实和幻想都分不清了。
连他爱我都分不清了。
我摇摇头,说是很累,赤着脚踩在光秃秃的木地板上,刚刚回头,却看见他在半开放的厨房中,顶着两盏暖洋洋的壁灯,灯光刺穿他的头颅,他举起他的左手细细端详起来。他一做菜就会把左手的戒指摘下来,现在也没戴上,直到现在它消失得毫无踪迹。
“掉在哪里了,我们再买一枚。”
我举起我的左手,深绿色的宝石在这样微弱灯光下非常迷人,像他的眼睛。他从不吝啬那种美貌,攻击得猛烈,震慑众人。我也知道我是在这种攻势下最大的敌人,第一个俯首称臣的仆从,也是他漫长生活中第一个真正拥有的人。
可是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人也不是那个所谓的红发,我想要的人也不是那个为我戒烟戒酒的丈夫,说起来变态又神经质,我其实更喜欢那个在梦里让我流血的敌人。
我清晰地记得梦,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和拔出的每一刺鲜红的刀。
因为在梦里是敌人,我们就有一辈子难以磨合的差池,一辈子难以调解的矛盾和纷争,因为是敌人,我才知道我的喜欢全都是一种白白的浪费,我才知道我很难再爱上一个人了,我离不开他,我还非要杀了他。能成为敌人并不意味着我们全然不同,恰恰相反,我们都是一条路走到黑的傻子,因为太相同才会产生两条路,人生太难结识到这相同的人,可是我们从一开始就选错了方向,还都拼了命杀了对方来证道。梦里景色一直都是那么阴沉,我简直看不到任何暖色,我被一只硕大的渡鸦压着胸口和肚子,我被它丑陋的长喙撕咬开喉咙和心脏,叫他看见我的心。
然后我哭了。
我意识到们是对方成功路上最大的迷障,我们是对方人生中最后要杀死的牺牲品。可是他偏偏也是我耶和华殿堂里的一捧圣水。非要我自己杀死他,烧干他,浇灭我自己。我哭了,绝不只是哭我们从一开始就选错了的路,我哭是因为我发现这两条路是背道而驰的。这就意味着,我们一辈子都会错来人生的路径。
梦里的人是他也不是他,他不会真的想要杀我,他变了很多,和我印象里的人不同了,如果真的是发生了什么让他为此改变,我希望……
不是我让他变成这样的。
我也不希望他戒烟戒酒,我知道这些上瘾的东西脱去都是很痛苦的,我还想着他,尽管他已经并非我印象里的那个人。
说不好的东西有很多,我在意他的原因也太纷繁复杂,我可能只是爱他身上出现的那个人的影子,也有可能我只是希望他可以开心的活下去,再下来,也许我只是不想承担责任而已,承担他为我改变的那一种责任。
我不希望我让他变了样子。他应该拥有的脾气和爱好,不应该这样变化。这样就是变了一个人,那么生活里其实是少了一个萨菲罗斯的。
这么长久以来最害怕的一句话就是,你变了。
我想起来他消失的那枚戒指,也许在某一天我说它太扎人,甚至让我的胸部疼痛,让我的喉咙口和背部落下宝石切割的压痕,我觉得是这份关系压坏了我。
我是知道他富足过的,他的言谈,他的举止,甚至是他的名字,其实都是富人的资本,我印象里我们上一次装作热恋期去那家酒馆吃饭谈话,他讲道:“我八岁的时间,做过一件非常后悔的事情。”
我以为他会说什么考试的作弊,什么打碎的花瓶,或者是一切这个年少时期可以做过的愚蠢事。我静静看着他,拒绝他的手和他的酒,他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把一只四个月大的雪豹放生了。”
“这有什么?”
我质疑他,就像是我现在质疑他一样。质疑是一种很可怜的因素,我看着他就想反驳他,听见他说的话就不信任他,所以在质疑的条件之下,无论说什么,做什么,我其实都认识到我不会再信任他,听进去他说的一句话。质疑的条件太简单了,而我们之间,其实也是没有什么爱的,没有爱的,也会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只是我觉得爱应该被尊重,所以爱的对象也应该被尊重起来,可是我尊重不起来他,这正是让我明白我应该很恨他的原因。
恨本来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爱才需要。
他侃侃而谈,那只雪豹没了母亲,眨着它蓝色的眼睛,携带着它并不成熟的灰白色长尾,孤独地离开火光和人群,最后死在了羚羊的犄角下。他说它才那么小,那么可怜地就死掉了。
我看着银子制作的器具,局促地攥着我的衣角,我为我今天穿的一双跟部过薄的鞋子而悔恨。我撇了一眼,看见了他的下颌,在一片灰蓝色的阴影中,他的血管,从不裸露的骨骼,我全都看得见。被仔细打理过的下颌露出折角与痛苦,他鬓角的银发扎不起来,太倔强的头发应该被剃掉,可是它生的位置太好,正在他的颜面处,在颜面的威压之下,倔强的就不显得那么倔强了,真是长了一张好脸,才会有这样的优待,连头发丝都会这样被溺爱。
这是我们来过很多次的地方,第一次来这里,我扎眼得像一只被拔了毛的孔雀,因为我从没来过这里,我也从没遭受过如此优待,人生待我和我其他人都差不多,我就是在一切平衡线上的人,刚好及格,刚好赶上。
因为他,其实都是因为他。
我忘了来路。
我其实记不得那天是怎么穿着我稍宽松的西装坐着公交车又走了四五里路见到他的,我也记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牵住我的手拉着我说这家的肉食很好吃。
我们第一次吃饭也是这样困窘,我因为饥饿犯了病,差点天旋地转起来,被他扶住了。
他见我第一天就告诉我他的名字和他的姓氏。那天没下雨,没刮风,没有乐队在我心里唱歌,也没有什么鸟类衔来桂冠与黄金,也没有一把箭射穿我的心脏,我只是看见了他而已,而他恰好路过,就看见了我。他第一面就仿佛见到多年老友一样夹着我的肩膀,问我要不要休息一下,晚上想要吃什么。我当时口袋里只有6Gil,我说我不吃。他就指着那家橙黄色的店铺,问我要不要去旁边的小吃店里呆一会。
“你生病了,脸色也不好,不吃点什么吗?我可以请你。今天我朋友爽约我,但是我很喜欢找个人陪我吃饭。”
我同意了,我太饥饿了,我那个时候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成为什么,我只是现在这座城市里活下去。
我们吃的东西多是炸的,金灿灿的,端上来的时候还有油脂在高温下蹦跳,我真是太久没吃过这样的东西了。那个时候我穷困得要了命,连和妈妈打电话都要思考很久,最后用她能听清的最快的语速告诉她我很好。我眼睛和嘴巴一起流了口水,在他的眼神下吃下了一盘子的炸物,最后还要了那么一些甜面包。他只是看着我,施舍我,善心端端,像是施舍一只小猫吃饭一样。
我鬼使神差地和他走了,和他加上联系方式,我最后在一片云里雾里中和他告别,并且询问他是不是有很多朋友。
“为什么会这样问?”
“我觉得你很善良……”
我说不出来什么别的话,也形容不了他,我觉得他是圣人降临,带着他的美貌与智慧,就这样像羽毛一样盖在我的身上。他在我身上落下阴影,用手指擦过我嘴唇的皮肉,用他的眼睛强悍地注视我的身体。
“我还以为我要死了。”
他把他打包的甜面包塞在我手里,他说我觉得你再不吃饭确实是要死掉了。
“祝你晚安,我的人偶。”
他说的是外语,我那个时候听不懂。
对了,他的姓氏,是什么来着?
不重要了。
两个月之后我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可以让我买一件西装,和他赴约。我见到了他,见到他的第一面我就觉得他是我人生中太温暖的一个人,估计会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好友,一个不能忘记的人。我甚至把他那天的行踪作为我的标榜,我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所以我装作他的样子,和他一起上了楼。
从此我就不再是一个人了,那个时候不做梦,我们天天在日落时分逛到半夜,从这一条马路穿过去,去到另一家书店,酒吧,或者一座遗迹。我之后也认识到了他很多不好,比如烟酒之类让人上瘾的东西,他甚至有一把凶器,开了刃的,可以杀人。他说用来防身,因为他的母亲死于人群混乱中,所以他说无论如何不能把保护自己的东西扔掉。
我同意了他的所有想法。
最后我们结婚了,我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把我的人生交给他了。他在火山边找到一颗很大的宝石,因为其中的二氧化硅含量很高,于是产生的颜色异常湛绿,甚至要生长出一株藤蔓一样。
他告诉我他家乡的母语里那句人偶的意思,我问他为什么管我叫人偶。
他说希望你可以一直在我身边。
从此之后我就开始做梦。
梦到太多慌乱无措的东西,梦见一个死去的女人在我的怀里,梦见我的手上充满了血迹,梦见我的双腿断掉,在夜晚无数次地想要去死,梦见萨菲罗斯用刀刺穿我的胸膛,留下一块花瓣儿的痕迹。
“你为什么不是红发?”
只要他是红发,他不是原来那个颜色,梦里出现的人就可以不是他了。红发维持的时间那么长,我问过人了,这样顽固的颜色可以在他没有黑色素的头发上呆上多年。
绿色不是什么顽固的颜色,它会消散的。
再让我选一次我偷偷的在火山边放置一颗红宝石,总比这样易碎的绿要好很多。
“为什么这样想?”
我看着他的脸,我觉得陌生了。我想起来那个清楚的梦境,我说你是不是为了我改变了很多。他捧住我的脸,告诉克劳德没有。
克劳德觉得有,我觉得有。
他不会这样生动的眼神看着我,他会幽怨,仇恨,不满以及想要杀死我的不甘看着我,他会为了他一切的伟大理想努力杀死我,我在这里从来都不是他的爱侣,我是一栋旁逸斜出的大厦,将倾,欲颓,马上死去又苟延残喘。
我好像在很久之前就应该认识他了,不是现在这个他,不是为我削苹果的他,是那个仇恨的他。他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他为了我变了很多,也可怜了很多。
我希望一把刀不会真的困在它的刀鞘里,那该死的血液会封住它的去路,会让它在里面生锈发霉,最后烂铁一堆。我希望他永远有退路,尽管我已经做不了他退路了,我还是希望有人能做,或者他自己给自己留下过什么东西。狡兔三窟,他不会痴傻到留他一个人成王败寇,他不会的,对吗?我不知道。
时至今日我已分不清现实,于是央求他带我去医院。我们在这路上见识到了开得很漂亮的花,我叫不出来它们的名字,萨菲罗斯却能叫得利索。走着走着,天上落下暴雨,所有的花都不见了,我抓住他的手腕,希望他在这样的路上保持镇静。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只是天有不测风云,我做不到十万十分的放心。
他只是一直盯着他的前挡风玻璃,然后一直让它在我面前摇来摆去。此刻我们过去的家被拆解,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家小吃店也没了任何痕迹和味道,连同我的西装,我的工作,和他的姓氏都不存在了。
他喊我的名字,就像是我们只能在这一辆车子里存活一样。我们离开此地就会缺氧致死,此时此刻只能在这一辆风雨吹刮的汽车里存活。有些话只能在这里说,离开了这里,就是离开了子宫与出生的蚌壳,什么都没有了。
我看着他说你真的很聪明。
“我还不算聪明人。”
我摇头,聪明人都不会承认这一点的。
他只是默默从口袋里拿出他的戒指,笑着说他所有的成长都是有代价的。他用他一辈子的忏悔换来了如此的结局。戒指原来一直都在他手里。
“不要再说我是聪明人了。”
他红了眼睛,比我更像一个病人,我急忙贴上他的脸颊,询问他的情绪。
“我怕你像是那种雪豹,也会走。”
我倾斜的身体又缓缓落下,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时至今日没有什么比我更能伤害他的了。
“我不是幼年,我也不会被羚羊刺死。”
他听到这里,突然刹起车来,我害怕万分,后面不知道跟着多少辆车,这里大雨滂沱,他这样就是在向我反抗。我很害怕,却连他的手腕都没有再抓紧一点。我觉得他是吓唬我,而我却是真的要寻死,他吓唬我的时候很像他,我也分不清了,他为了我变了很多,最后还是要变回他原本的模样,那这一切其实都是虚妄的。我早都知道,我只是不知道自己会死在这样的一个雨夜而已。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没下雨,没刮风,现在死的时候还要这样死得不体面。我遇见他,就是我人生中苦难的风暴,我应该说我恨透了他,可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像我这样了解他了,我知道他夜晚起床要去阳台上看星星,也知道他在床铺的角落里藏下一盒糖,太想抽烟就吃糖,我也知道他早就开始观察我,非要等我花光所有的钱马上晕倒的时候来救我。
他也不是什么善人,也不是什么圣人,他永远都是我背道而驰的刀,他让我痛苦,让我难过,尽管这个世界里的他从没有对不起我,尽管这个世界里的他是最爱我的那个人,但是我依旧恨他。我这才知道原来恨是一种无法阻止和修复的伤口,存在于我的学生时代,我年少的记忆里,最后和我深入地下六尺,也要在我的棺椁上刻下什么人偶的名称。
我真是……在他的身上做错了很多。
那么这世界,就先到这里。
我看见山石滚下,在我们的头顶翻滚雀跃。
我最后喊了他的名字,喊了他的姓氏,他很无措的哭了。
他在最后告诉我另一个故事。
还是在放生雪豹的那一年,他学到“地球是一个椭圆体,近似圆形,那就意味着只要一直按照一个方向走,我们还是会回到原地的”的知识,在他认知里,在他可摆布的东西里,他唯一能够放手的就是那种雪豹,雪豹跑得很快,他可以让它一直跑直线,雪山,还有海洋都可以略过,他可以一直在这里等它。
然而它死了。
萨菲罗斯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东西能够证明这一切的定理了。
直到他遇见了我。
我只能等待死亡,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俩真心死掉了,砸成血肉淋淋的肉泥。
等到我再次睁眼,他只是站在那里,一脸是血,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我喊他的名字,再也想不起来他的姓氏。
于是我喊他:“萨菲罗斯·斯特莱夫。”
他惊讶地看着我,他的头发被血染成红色,我才发现我终于在现实圆梦,我一直渴望的红发,其实只是我自己和他的血而已。
他还是想杀了我,我们还是走在一条路的两端,我们望着对方的背影流泪,直到……
我真的发现地球是椭圆的。
他问我要不要吃苹果。
我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