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智吾郎的母亲留给他一条项链。不是什么牌子,也并不来自于什么人赠予,只是从明智有记忆起,母亲这条项链常常悬挂在胸衣的面前。形态类似贝母或者半颗星星的样子,明智对它的情感说不上是喜欢,也说不上有多讨厌。只是看见它,就看见了母亲和母亲的衣裳身躯,以及在它身躯下所隐藏的有关男女区别的身躯。
母亲去世的时候,明智把她推向火葬厂的硕大熔炉中,他的手很用力地扯断那条项链,链子断掉的时候,卡扣深深嵌入尸体的后颈,死人的肉体没有活性,卡扣断掉的地方已经形成大片的瘢痕。紫红色,是血管断掉的颜色,也是母亲嘴唇的颜色。明智拿到了这根项链后就转身走了,对他来说,母亲留给自己三样东西。
“生命,样貌,项链。”
母亲给了他生命和样貌,明智想,他在母亲死亡的第一个夜晚就明白他要用这一切替母亲报仇。而这根项链,是明智还没做下的选择。
雨宫莲不是故意要造访明智的公寓,他总是听明智说起卢布朗的热闹,那天趁着在吉祥寺分别,雨宫莲要到了明智的住址。明智给他发地址的时候手指在微微抖动,雨宫发现了,他挑起眼皮看着明智的神色,他觉得明智的脸上有一层面具。不清楚他在想什么。雨宫猜。
“他究竟是否喜欢我。”
雨宫和明智挥别之后,天上开始下雪。
东京不常下大雪,大概因为地气太热,雪经常落地即化,留下一滩泥土水和冷天共同造就的灰暗世界。
雨宫怀里抱着猫,眼睛盯着窗子上堆下来的雪,mona的身体很暖和,一人一猫的热量能够让窗子慢慢渡上一层雾气。雨宫的眼镜也是如此,他把眼镜摘下来,挂在mona的头上,揉了揉mona的耳朵。
“出去一下。”
“喂,我一个人很冷啊。”
“我拜托老板帮忙照看一下你,你可以下楼来在柜台上趴着。”
雨宫两只手笼住mona的身体,将它抱下去。临走的时候,没有带眼镜。
“他不戴眼镜能看清吗?”
老板囔囔地说道,mona叫了一声,随即门口的铃铛响了起来。莲离开了店里。
莲没有背他的包,也不会带猫,mona知道雨宫莲不是不愿意表露心意的人,只是有的时候它应该避开那些只属于两个人的事情。例如上次明智将它请出去两次。
雨宫敲响明智房门的时候,明智在穿一件他永远不会穿出去的衣服。
敲门声幽幽地响起来。
“明智学长……你在么?”
明智吾郎顿时被他这样突然驾到吓了一跳,不顾颜面的穿上衬衫和外套。头发被衬衫刮得乱糟糟的,他的呼吸变得很热。他不想让雨宫知道。
雨宫推开门时就被公寓里传来的热气吓了一跳。
“明智家里……”
明智吾郎像一只被激到的猫,顿时身体发麻,怕这个眼神好到不真实的学弟发现什么端倪。
“好热。”
“这小区的供暖很不错。”
明智靠在门口,捎带防备地看着雨宫。
“既然问了学长的地址,不好不来。”
雨宫笑了一下,举起手中的糕点和一罐颜色漂亮的咖啡豆。明智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衬衫下穿着的衣物夹到了衬衫,这一点微小的难堪让明智感觉很不爽。雨宫被明智引进玄关,雨宫并没有直接换完鞋走进去,他相当自然地顺手缕着明智的头发。明智对这一越界的行为感到不快,不打自来的雨宫,毫无边界靠近自己的雨宫,这都让明智心房的银铃大声叫嚷着。
雨宫环绕四周知道这并没有另一个人,但是在门外等候的时候他分明听到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屋子里有很重的人呼吸过度的气息,但是散得也很快,如果没有别人……雨宫把眼睛移向自己手心里正在爱抚的学长面上。
“学长一个人在家里有什么活动么?”
“我读读书而已。”
“一个人在家也要穿的这么正式,不愧是侦探王子。”
明智微微翘起嘴角,笑容可以把他的眼睛压得弯弯的,这样的形态接近讨好。
“那你来见我不戴眼镜算一种什么?正式还是闲散?”
明智把他的手扯下来,摸到他冰冷的手心的时候,明智确实有那么一点皱起眉了。
“很冷。”
雨宫扬扬下巴,示意明智外面正下着大雪。
雨宫在明智侧头的时候看见他脖颈上一串亮晶晶的东西。他还不知道明智会带这种女式的项链。
明智的头发稍长,不知道这稍长的头发和女式的项链是否都指向一处答案。明智的头发是明智自己剪的,明智曾经袒露过他的头发会有蹩脚的几率,雨宫也知道母亲父亲过早地在他生命中缺席一定换得了什么不太美好的答案。
“哇,真是一场大雪。”
明智说着,拢了拢自己耳后的头发。
“来的路上听路人说东京很少有这样的雪呢。”
在明智没意识到的时刻,雨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靠了上来,他用余光撇着那根项链,简直晃眼。项链的颜色和明智的肤色乃至发色都很适配,能看出来这是明智特意爱护佩戴的。
“明智这条项链很漂亮。”
雨宫用小指勾出明智脖颈间的项链,那吊坠流利地滑向雨宫那一侧,明智顿感脖颈一冷,顺着项链的走向往雨宫的方向倒过去。明智在玻璃上擦出一块小小的,足够眼睛观赏到的区域。在灰到近白的窗户前,只有那一块方寸大小映射出一种蓝。明智知道那天的蓝色并不来自于正在下雪的天空,它来自于雨宫久久挂在脖颈上的围脖,足够蓝,足够厚,足够圈起他们两个人。
明智的脸落进雨宫的围脖中,这让明智被这阁楼小子的气息围绕。雨宫不使用多么香气馥郁的洗衣液,最简单的皂角香,热汤气,还有一点来自猫科动物的皮毛气息。
明智趴在自己胸前不说话,雨宫眨了眨眼睛,在思考究竟是否应该把牵着项链的手放开。很好,他最后选择接着牵挂着那根项链,左手慢慢抚上明智的身躯。他很瘦削,筋骨在皮肉下的起伏很明显,雨宫知道他总是以刻薄的饮食对待自己,比起可以肆意吃拉面的自己和朋友,明智早早见识大人才会面对的压力,并且用这些条框疯狂地裹住自己,好像明智专属的束缚带。
雨宫剥去了明智的西装。他觉得首先要剥去这个才算合理。在家里穿西装是否有点太过于拘束。
明智没有抵抗。
他任由米棕色的衣服掉落在脚下,任由雨宫牵扯着他。雨宫牵扯他的感觉很好,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好,甚至让他恍惚回到母亲还在,手里还有一点钱能够养活他们母子俩的那几年,称得上是他人生中最好的几年。母亲回家会给他做晚餐,并且在饭后搬来板凳好让小明智踩着去学习洗碗,两人洗漱完就钻进被窝里,母亲拿着童话书给明智讲故事。对明智来说被牵制,被牵着,其实本质上都是一样的,虽然程度有所不同就对了。他淡淡地被雨宫牵制着,被雨宫挂念着,就算是他的手力再大一点,把他的脖颈蹭得出了血,也无所谓。
这种牵制是压力的另一种形式,雨宫用这一条来自母亲的东西牵制住了自己,就像是母亲用脐带,生命,复仇圈住了自己一样。
明智被迫和雨宫靠得很近,他的鼻尖很挺,明智这时候已经有点害怕雨宫会看见自己衬衫下的东西,却又不可能就这样展露出来。对聪明的明智来说,他又朝雨宫迈了半步,然后亲昵如眷侣一般,用鼻尖戳着雨宫的鼻尖。两个人的身躯靠得很近,眼睫毛快要凑在一起打架,呼吸凝结成更多更多的水雾,弥漫在这样的雪天。
“莲,你也可以试着做侦探。”
“不行的吧,我有前科。”
明智轻蔑地笑起来,他想起来他那人渣父亲,又看着雨宫莲的脸,想,还是狮童正义更应该去死。
雨宫?他的死期反正不应该是现在。
“还好吧,莲的事情……不算什么。”
明智低头,头发盖住他的表情。雨宫猜明智这个时候应该是不屑的样子。明智一如既往不喜欢他提起前科的事情,雨宫知道这不是因为什么心疼的缘故,明智单纯地觉得这样的黑点不应该出现。他觉得雨宫在维护虚伪的正义。不自量力的正义,雨宫都知道。雨宫大概把明智的形象猜了七七八八,他确实独有苦衷。其余的话,雨宫想不出来。他只是觉得有苦衷就已经是每个人生存中不得已的事情,像是一颗结,系在血管上,他有不得已,自己也有不得已。
雨宫的怀里渐渐暖和起来,人体的相亲能够胜过命运的冷窝。雨宫也想做个昏聩的人,那种不想以后的人。
雨宫莲的手从明智的项链上松开,一路往下,圈住明智的腰。明智这才想推开雨宫,雨宫和他的距离已经超越了他所能够容忍的范畴,雨宫的眼睛,发丝,皮肤的纹理,他全都看得见。雨宫也一样可以这样注视自己,他几乎让人作呕的慧眼和直觉让明智如坐针毡,冷汗一点一点浸透背部。
雨宫的嘴唇扬起一点笑来,他靠近明智,换来明智的拒绝,明智不得不用手肘推着雨宫的靠近。明智几乎在雨宫的威压下败下阵来,他起初强烈地反抗,手拍打着雨宫的身体,甚至下腿想要绊倒他,雨宫都见招拆招一般迎接了明智的敌意。
“你看起来很想和我打一架……学长。”
雨宫的声音敲响明智的神志,明智又不得不强颜欢笑着迎接这一切,他又带上了面具。一切来自雨宫狂风暴雨般的进攻,雨宫终于在明智又一次带上面具时亲吻了他,他的舌尖舔过明智的唇部,雨宫把脸偏向玻璃的一侧,卷起的头发蹭花雾气。明智不得不顺着黑猫的行径陪着他进行下去,唇齿为其打开,几个小时前涂上的唇膏在两人口舌之间绽放出甜蜜的,覆盆子一样汁水充盈的气息。雨宫的舌尖像一只蛇,钻入他的口中心中,牙齿有轻微地碰撞,这让明智的身体变得酸软不少,头脑变得晕头转向,嘴唇的柔软裹住明智的理想。
明智不擅长亲吻,也不擅长自己做些自慰的事情。他回家后的面具也并没有那么容易摘下,家里近乎完美到没有人生存的痕迹,冰箱里全都是些轻食代餐的绿叶子,蛋白棒,少见碳水和糖类物质。清淡,克制,刨除一切欲望和罪恶,因为心中的罪恶已经胜过这一切。他必须像个虔诚的教徒,用刻板维持秩序,用热水和梦魇来洗脱罪恶,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彻底杀死仇人。
他必须隐去他的杀气和他的癖好,他其实也很喜欢草莓芭菲味道,对于面食和米类食物他也总会有一种原始的欲望在。就像他没办法说他现在的衬衫下面是一件女款的胸衣,这很越界,很低俗,一个接近成年的男性居然有对女性衣着的渴望,并非作用于女性本身,而是作用在自己身上。
明智的性别意识很错乱。
他知道什么是对的,但是依旧不肯放过自己走向正道。他有很好的克制很多欲望,但是并不觉得自己的这条路究竟会错到哪里去。从很小明智就懂得一道数学题不会只有一种解决方法,他很聪明,也很钻牛角尖。
他有不得不偏行下去的理由,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一想到这,明智猛然推开雨宫。
“雨宫同学真的有点过分了……”
明智擦着两人口舌相交的嘴唇,想要把雨宫的气息吐掉。却没想到雨宫更加迎了上来,雨宫的肩膀可以容纳下明智的很多眼泪,大概,明智的眼泪不会很多,即使他趴在雨宫肩膀上哭上整天,雨宫也不会得到一个多么湿润的肩头。
明智怒目横对,他的眼睛眯起来,眼尾扬起来,喘着两人才能听见的气息。
雨宫莲步步前行,明智步步后退。直到明智的后背撞上墙壁,雨宫终于罢休,他清晰地感知到明智的慌张,这让雨宫的身体觉得松快不少。他的身心期待贴近明智,渴望明智能够卸下防备。因为明智的距离和生疏,让雨宫反复在明智的表情动作中寻找漏洞。他刚刚越界一般亲吻明智,将自己和明智的身体紧紧贴合,脱下他的衣服,仿佛是老师教导孩子如何正确表达需求一样,他不太需要明智赤裸,因为赤裸的人总归不会是完美的,明智赤裸,意味着他也要相对应的赤裸下去,赤裸的人是无法在世界上存活的,空气中的污秽太多,雨宫想要的只是明智愿意赤裸向他的心。
他猜到明智也许会更加脆弱,这个世界应该容不下完全赤裸的明智。雨宫的心变成浓稠的不舍,他把额头靠在明智的额发前,眼睛看着明智推搡自己的手。
“为什么。”
“我总感觉你……不开心。”
“那你觉得这样强吻我,我会开心?”
“抱歉。”
雨宫始终看着明智的手。
明智终于在几乎灼烧自己的目光中放下了对雨宫的推搡。
“我不讨厌。”
明智叹了一口气。
“但是你要先松手。这样我很难堪。”
雨宫瞬间举起双手,表示无辜,但是大腿又紧紧地插在明智的双腿间。
“你在逗孩子耍把戏吗?”
明智怒目圆瞪,朝雨宫翻了一个白眼。
雨宫看着明智的脸骤然笑了出来,他的笑声爽朗,在冷漠的大厦间,像裂冰的声音。
“你刚才是真心的吗?”
雨宫问,他朝明智的耳朵边吐热气,惹得明智立马上手了雨宫的脸一巴掌。
“你喜欢?”
雨宫伸手把明智的手接着摁在自己脸上,另一只手顺着明智的腰抚摸上衬衫里面的胸衣。
“喜欢。因为这是真正的明智。我很开心。”
明智被他的动作吓得浑身不敢动弹,他不知道雨宫是否早已看出他的问题,他现在所能做的也无非都是掩耳盗铃。
“女式的项链……女式的衣服,学长……”
明智终于在他面前败下阵来,他沉默地脱下衬衫,露出鱼骨胸衣,裹住他瘦削的肋骨和胸部。过于纤细的身躯和胸衣有太大的违和,明智自己也不肯看,只能一直看着雨宫的表情。
“你说,什么才算是真正的我?”
明智看着他,他的口袋里应该有足够迷晕雨宫的安眠药。
“一切能够让你在我面前愤怒的你,都是真正的你。”
明智攥紧的拳头砸在雨宫的身上,厚重的毛呢衣服砸起来两个人都不疼,但是明智就是一刻不停的落下拳头。他不觉得自己错在哪里,也不觉得雨宫错在哪里。
非要说,他很讨厌东京这个地方。
他说不出来雨宫的弱点,雨宫的错误,只能一个劲的想,要是没遇见他,或者早点遇见他,都比现在遇见他好。
明智最后穿着那件胸衣和雨宫躺在沙发上,他静谧地接受外面的天空变得深蓝,接近无限的黑暗。遥远高楼上闪烁的红光落在莲的脸上,很像血,明智想要伸手把上面的颜色抚平,却发现那光也能照射在自己手上。
明智没有对这件事作出解释,雨宫也并没有深挖下去。他们之间并非需要讲述痛苦来获得解脱。人生真正的解脱并非在此。
明智躺在雨宫的腿上,他也有引诱过雨宫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足够私密的部位,雨宫却坚持拒绝。就算雨宫已经勃起到疼痛的地步,他也坚持。他只是抚摸明智的头颅,像是日后都没有机会再看见这样温顺的明智。明智沉静着,问雨宫是不是觉得自己也病得很严重才不和这样的自己做爱。
雨宫说不是。他说明智没有生病,就算明智觉得有什么也不用紧张。
明智说下次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狮童正义死之后我还是很想杀了你。”
“可以。”
雨宫被明智留宿在公寓里,晚间雨宫动用了明智的咖啡机,把他带过来的豆子磨了,泡了两杯咖啡因含量并不丰富的咖啡。
雨宫说要洗澡,明智放他去了。蓝色的围巾就摆在沙发上,黑色的呢绒外套也叠得整齐,放在那上面。
雨宫出来的时候,他看见明智上身赤裸地站在卧室里。没有胸衣,没有项链,长发被他绑起来。
“会冷的。”
雨宫没抬眼看他,转身去浴室里拿了另一件浴袍给明智递过去。
“莲。”
明智没有接过去。
“比起你认识的我,这个更现实真实的我。”
雨宫的目的达成,他轻轻笑着把明智拥入怀里。没承认也没否认。
夜晚睡觉的时候,他听见明智慢慢起身的声音。明智俯趴在雨宫的身旁,亲吻雨宫的眼睛。明智其实忘了夸赞他的眼睛很漂亮之类的话,但是也无所谓了。
雨宫的那件外套隔了很久才在下次下雪的时候接着穿,他撑着伞站在明智公寓楼下,朝高楼上的明智招手,左手摸进口袋里,发现那条项链也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