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他眼中的我是何种样貌,何种命运,何种结局。
小的时候,大概在所有男孩子都沉迷特摄片之际,我唯独咂舌觉得厌烦。并非这类影片不够好,相反它很好,好到为所有观看的人灌输着英雄主义。人人抢着做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好吧,我也试着争取过,后来放弃了,这种一轮一轮更替交换角色的游戏我也挤不进去。尽管我并不那么失落,可母亲问我今天玩了什么的时候,我总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为什么?因为我既没有做英雄,也没有做怪兽,我是在旁边注视着他们的人。
“那么莲是法官吗?”
母亲问我,她高大的影子笼罩在我身躯上,我瑟缩了一下,骤然联想起来电视上演绎的白发卷毛拿着棒槌的法官。我看起来并不像他们,虽然都是卷毛,但是我发誓我没有偷用过母亲的卷发棒,更何况我的头发乌黑,从发丝最根部就是黑色的,这是母亲遗传给我伟大的颜色。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清楚,不知道。我很想判断一个人的好坏,可是这局的英雄又变成下局的怪兽,那他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刚想说我没有办法判断,对上母亲的眼睛,我想,应该说:是的,我在人群里做一个伟大的法官,我判断人的心理,行为,最后将他们分为好人坏人的行列。
我也确实是这样说的。
母亲惊喜不已,一直夸我,这样的话甚至成为我和母亲间的一道难以跨越的戒律,母亲夸赞我,连我自己也信了,觉得人世间就是应该有人来伸张正义的,而那个人最好是我。我上中学后母亲就一直在念叨我应该考上一个法律类的学校,学习律法,然后主张正义。她说我小的时候就正义感十足,是个天生的法官,审判家,绝对会做伸张正义的英雄。
我到很久以后才意识到我撒了一个谎。
我说我极其正义,能够明辨是非,这是个谎。我无法完全分辨很多人的好坏,甚至父母,甚至自己。非要一一列举,这实在太多太乱,我只知道错事累积起来总归是要变成坏人的,我也是这样认为我自己的。但是因着那个谎,我骗了母亲,骗了身边所有人,最后我自己也信了。我站在伙伴之间指挥他们,人流中想要找到一条足够平坦宽阔到分开顺逆的通道。到那时候我还认为我可以做到成为正义的使者,直到我一时冲动,犯了前科。
那晚上其实很冷,我听见了呼救声才急匆匆地跑过去的,大概是冷酷的天气和社会把我的大脑冰冻住了,我站在原地,等着警署的人铐住我的手腕,那清脆的金属声响起后,我才后知后觉:我尝试抓住正义的梦悄悄地在夜里流淌而去。母亲在审讯室的外面焦急万分,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地上,当然我没有看见她哭,我只看见了地面上的水珠。不是汗,三月份,没有人会出汗,只能是眼泪。我不敢往前走,站在母亲面前的我只是捏紧手心,对自己的正义之举感到震惊,愧疚,以及一瞬间的后悔:如果没有骗过自己就好了。我和自己说,还像以前那样,只是看着别人打打闹闹,不必在乎任何谁对谁错,反正人都是有过错的。反正谁知道……谁知道,发生了什么。
后来的安排我也几乎忘得差不多了,我只记得我一直看着我的脚尖:这是一双单薄的皮鞋,学生鞋制形,作为日常使用,二三月这样的鞋长久呆在外面会冻。然而我就是踩着这样一双鞋在警署待了大半夜。我说我没错,我是被诬陷的,母亲不语,父亲只得说几句他明白之类的话。可是他又说很多大人物本来不就不应该招惹?我横眉,只是看着自己的手指,问:“所以我就成了被招惹的对象?”
我望着母亲的身躯,她早已不再如同从前笼罩我。我知道假装正义的谎言游戏变成了真正的现实。这是我的现实。
大家接着沉默,家访的警察也不说话。他幽暗的蓝色制度把他的身躯掩盖住了,就像是一道植株的影子。
我又看着警察,我知道我当不上法官了,也没有任何正义的力量了。那一刻就算过往是个谎也已经成为我自己的一部分。我是自愿上去帮谁的,不是为了正义的名声,也不是为了法官的职位铺路,我只是希望不会再有人痛苦。我终于将力气泄下去。像个瘪了气的气球,看着警察。
“我还能接着念书吗?”
警察看着手里的文件。
“可以。”
我感觉左眼有点湿润,擦了一下,又问他。
“我会去哪里。”
东京。那里有一个愿意为你做担保的人。
谁会为我做担保,我甚至没去过那里。
我收拾完行李就立刻走了,不想耽误时间,也不想再回到从前。那天晚上应该多穿一点衣服的,我还在想,只是想这一件事居然下车就到了东京。
来到东京的生活很孤独,东京人都太疏离。他们冷漠的眼睛始终忽略我,人们总有事情做,包括那个好心为我担保的人。独身,咖啡店老板,总之他虽像个东京人,却更加讥讽,有些苛刻薄意。我没法和他很亲密。我觉得我既然有了前科,似乎做什么都是合理的。老板的阁楼比我的房间还要大,我安慰自己。
东京梅雨季潮湿,我的衣服无论在哪里都无法晾干,洗衣房的滚筒把我运向潮湿的远方,冬季又那么肃杀,躺在临时搭建的床铺上冷得我不停做噩梦,抱着摩纳,体温稍不注意就会流淌泄出,生命的流逝浮想联翩。
秀尽的学生不少和我一样,所谓问题青年,嘴巴叽叽喳喳八卦不停,欺负排挤他人,团体横行,我瘪瘪嘴,这地方不会善待我,大家都熟知,一个蓄意伤人的新面孔当然会成为众矢之的。我只低下头,用头发遮住额头,眼镜盖住眼镜。
杏和龙司和我熟知了之后问我来这里还习惯吗,我终于有一点勇气摇了摇头。
“真不爽啊。”
我第一次说。
说这话的时候,我恨不得装成大人的样子,冲进涩谷车站旁的吸烟区,自毁一样吸食烟雾。他们拍着我的背,让我好受一点,他们都是好人,但是好人没好报。这是一种不幸,和我做伙伴的人多多少少也都是和我一般的人,甚至于每一个人也都必定会有很多对这件事情的疑惑。正义,公平,人和人之间非要有一天论清这个问题。
不公之于我,如同钝器划开手掌,形成一道浅淡的纹路,我看所有人的手掌,发现每个人手心中都藏满那些钝器的疤痕。直到明智朝我招手,露出黑色的手套。
他比我健康得多,没有眼镜,没有厚重的刘海,在什么情况也都能爽朗地笑出来。
他的手套下是什么?
我想,他绝对有着光滑无比的手掌。
后来几次三番他来找我,我都应下来了。明智吾郎比起卢布朗的老板更像一个社会化良好的东京人,笑脸温和,眼角嘴角都天生完美。我对他人命运并没有十足十的兴趣,更何况明智这类一看就幸福的人,又有什么痛苦的命运。有人爱戴,有理想,还有能够接近理想的能力。
见我经常背着一只猫,明智吾郎很是好奇,他按了好几下摩纳的头,夸赞我是养猫的高手,一定花了很多心思。明智的手套一直抚摸摩纳,直到摩纳不耐烦地叫嚷了几声,还朝我抱怨,这人真的太没有边界感了,莲,简直是害猫的坏人。我偷偷让他闭嘴,回家的路上告诉他明智不算坏人。其实我也不算。说完这话的时候我恍惚了不少,我的确已经比以前更加成熟,甚至早已剥解了自己的罪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变得不再后悔了。后悔变成了更加想要复仇的心思,复仇和报复的距离不远,我两样都情愿背负。
和明智交谈很多次之后,他领着我去了爵士酒吧。其实我没有问他我们算是朋友,还是相识的人,他愿意请我在东京任何一处消费我都愿意。爵士酒吧下楼的梯子有些高,我看着他一点一点埋没下楼,在昏暗狭窄的走廊里,我再也没看见他的脸,只剩下他的背影。我从来也不知道背影的魔力也这么深厚,他摇摇晃晃地沉没,我快马加鞭地追赶,这是第一件他带我做的出格的事,我预感他未来会带我做更多出格的事情。他站在楼梯的尽头喊我,扬起下颏,眼睛亮亮的,我只觉得身后吹来冷风,推着我往下走。
不得不说,明智不是其他人,我越看那只手套我越想要找一个答案。
明智问我要不要喝酒,他把菜单递给我的时候,那只手套也一起递送过来了。上面的片假名读着相当拗口,花体的英文又是模糊不清,我不由得烦躁起来,抓住明智的手,向他求助。
他被我抓住,先是愣了一下,又呵呵地笑起来,问我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难道侦探王子不知道吗?明智吾郎有心让我求助于他。
“你要喝酒吗?”
我正在钻研他的手套,眼睛看着手套和手掌的缝隙,那一点淡黄色的携带横纹的皮肤。没听见明智说什么。再里面我就看不见了,真是让人生气,怎么会看不到?
“你要喝酒吗?”
我依旧没有听见,眼睛定定地看着明智的手套,明智吾郎有一点慌乱,他站起来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晃,说平常看着也很聪明的人,怎么一进酒馆就像个呆子一样。
“抱歉,你刚刚说什么?”
“你要喝酒吗?莲。”
他莲字咬得很重,像咬碎了一颗葡萄的力道。
“不了。我怕在你面前喝得不成人样。”
“你刚刚在看什么?”
明智把凳子移得很近,我听见他的呼吸,甚至听见他的心跳,他那双红色宝石一样的眼睛看着我,棕色的发丝吹到我面前。他故意离我很近,希望从我的嘴里挖出我的心。
“我在想你为什么会戴手套。”
其实在做怪盗的时候我也会戴,毕竟这项工作也和小偷一样,不能留下自己的东西,我必得小心再小心一点。我算是明知故问却只是想要他摘下手套。
他笑了,说这就是你的真心吗?
我说是。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脏一直在跳,却知道面对明智我绝对不能有一丝一毫纰漏。我没低头,没躲避,一如当年哄骗母亲时一样。这并非我真心,我想要知道他,认识他,抓住他的命运,而并非只在一个手套上企图知道答案,就像是想要正义也并非我真心。我想做的事其实只有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就算是谎言,哄骗,我却在谎言中找到了真心。于是我想此后做的一切事情,我都一定不会后悔。
“因为做侦探不能留下痕迹。”
他喝的东西是红色的,石榴糖浆的味道足够甜蜜,颜色十足鲜艳,我不得怀疑他,是否这杯酒也有着引诱我的意思。
“那为什么你从来都不摘下来呢?”
我追问,目光从酒液上移开,对上他的眼,适时,鼓声逐渐从舞台上响起,灯光变得昏暗,他突然不再看我,就像是躲避阳光的蝙蝠。他说什么我早已经记不住了,就只记得很蹩脚。他不愿意摘下手套,我知道我们中间始终隔着肋骨,隔着人类社会产下的衣物,就算是我们都回到孩提时代我们都无法彻底交换心脏,除非我们交换出色欲,用肋骨和一些隐喻。明智永远都在笑,似乎就是在说他愿意扒开我的嘴知道我的心,却不再告知我他的真实。
他摩挲着工具箱的手柄,一点手部的皮肤都不肯露给我。我明白,他的手套,我的眼镜,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和他离开的时候,我顺势抓了他的手。怕他喝了酒变得迷糊,我不敢走得太快,听着他慢慢走上楼梯时鞋底发出的响声,金属,皮革,木头的声音,还有明智细微的喘息声。
意识到我拉住了他,他有些失魂地看着我,错愕,疑惑,疏离,我知道他细微的变化,每一个东京人都会这样对我,对一个作奸犯科的人,他们总是提防我,就像是我的黑总有一天会长到他们身上,我的坏也会成为他们的坏,但是我不在乎,我接着抓紧他,和他说:“这里黑,千万小心一点。”
他应下了,说:“无所谓。”
无所谓他有没有喝醉,会不会倒在路边由人耻笑,无所谓我有没有抓紧他,无所谓我是什么样的人,也无所谓这里究竟有多么黑。
我以为他会在乎。我总是错。
他的身躯逐渐凝化成我梦中的影子,后来我是怎么回到家里的,怎么洗了澡,把浑身的酒气系走,然后在想起他发色的表情的时候没有什么道德地硬了起来。最后我几乎跳了起来,穿上衣服,飞奔回家,晕乎乎地倒在床上,因着这一点冲击,床板激烈地晃动起来,嘎吱作响。我放不下。我捂着脸,别人看不出来我的情绪,摩纳的身体压住我的肋骨,我喘不上来气。我想给他发信息,又在打字框里来回删改,来来回回,直白的,委婉的,客套的,我都试过了,最后也没发出去。手指抖得吓人,我想看看他,还想看见他。我知道我们之间也许有无数个可以相见的日子,但是我就是要今天再看见他,只要他有一点表示,我就会立刻下楼,马上跑到吉祥寺或者他的公寓,我坚定地想。老天,你能不能饶恕我的这次任性。我看见房梁上的横木,横亘在这屋子之间,我怕明智也是这样的横木,我怕他不喜欢我。
或者说我这样的爱也许不应该存在。我思考了很久,一直都没有想明白,我不明白爱的正误是被谁定义的,也不明白我和他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我这样痴醉。
可悲的我,可悲的人生。我如同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年,捂着被子叹息,又一直寻觅一个可以和他在一起的梦。和他在一起,和他亲吻,吻到全世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吻到他的眼里只有我,然后我们躯体相贴,在月球沉默的天地里。于是我就怀揣着这样的梦,悄然睡下,做了个十足十的美梦。
梦见他爱我,这是最美好的结局。
醒来之后我有些恍惚,我看着空荡荡的聊天框,觉得自己错失了什么,其实晚上很想问他有没有安全到家,忘记了。我只顾着自己那硬得难受的身体,混蛋。好吧,明智你也应该饶恕我!我说真的。
再次看见他,是我回家的傍晚。他的工具箱就搁在长桌的上面,他浑身都暖洋洋的,和店里的装扮很配,温暖,但是金属和玻璃无一不锋利不冷酷。
“欢迎回来。”
他用一种蜜糖似的声音喊我,怀疑他出门的时候吃了一罐子蜂蜜,又怀疑他的本质是一只需要冬眠的北方动物。他用细腻的,逾越的语言打趣我,我应下的时候内心雀跃不已,以为他也是真心喜欢我的。
“怎么了?”
他依旧笑着看我,环顾四周,我只得拉他出去,开门的时候门铃作响,非常恼人,我依旧拉着他的手。
他靠在阴影里,看着我,问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想着什么。我坦言道没有什么,只是一些不甘心而已。
“害怕吗?”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感觉天空要下雨,他的目光再也不躲闪,只是看着我,想要知道我所有的情绪。他希望我是他,或者他希望他懂我。
“不怕。”
“想复仇吗?”
“想。”
好像面试,我等着他问出下一个话题。他却突然说,我也不怕。
“我的父亲是个坏人。”
我惊讶,我以为他光滑如初的手掌上已经落下了第一刀。他说这话的时候没什么表情,静谧,深思,不愿再多讲一句话,我也不会多问。现在不是时候,或许我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知道他全然的命运,但是现在我如论如何也看不清他。
“母亲是情妇。”
第二刀。
我听着他简述的人生,无法想象他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只是三四句话,我就已经无法再在阳光里站下去了。我拉住他的手,问他,你怕不怕,想不想复仇。我明白他为什么不肯脱下手套,我从此再也不强求他再多讲述一点痛苦,避免每一个人认识我我都要讲述一遍在警署的夜晚一样的感触,我不希望他在我这里再痛苦下去。我希望他在我这里和在其他地方都不一样,他会抛却痛苦,面具,手套,即使这个时间也许将持续数十年,我也不在乎。我希望他真实,因为我知道不是每一个人都在谎言中找到真相。他肯和我讲已经是我最大的荣幸。
想到这里,我抬起眼皮,很坚定地看着他,不说话,我不想给他承诺,我只想把最好的东西现在就给他。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突然把额头贴紧我,然后我就闻见他皮肤下的味道,复仇的味道,苦得骇人。他靠得太近,我能看见他的睫毛,他的瞳孔,和他没有任何疤痕的皮肤。他想要在我这里得到回响,我给他,我一定给他,只要我有。
我陪他去车站的路上,我们之间都没有什么话,每次分别我们都没有送行的阶段,这次突然加上,明智开玩笑说我莫名贴心起来,我没接下来这话,我一直在想明智的目的。他将我和他类比,用痛苦攀比痛苦,决心验证决心,然后他发现和他预想得丝毫不差,我确实和他太相似。
他不太像东京人了,我眯起眼睛,看着他的手,想要在他的脸上找到破绽就如同在我的血管上找到缺口,但是我清楚东京的面具太厚重,数十年的尘埃和风雪落在他身躯上,他不得已,他是被东京都市驯化的孤儿,全东京都不在乎楼梯里的灯光是否明亮,其实我也应该不在乎的。可是我放不下,我本来也并不多高尚的,可是怪盗当的太多我也想偷走他的心。我有太多放下的理由,就如同那天晚上我有太多不往那个巷子里钻进去的理由,但是我就是做了。抓住他的时候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我需要理由,正义也需要理由,可是大脑推着我往前走,就连身上每一个纽扣也都觉得这件事情是一定要做的,也许抓住他并不需要十足十的理智,却需要十足十的勇气。
送走他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掉下一滴眼泪,他分明也不需要我这滴眼泪,我也不需要。只是和他分开的时候觉得心脏被他抽走了,真是该死。我说。咬着牙回去的路上我摸了摸和他接触过的额头,发觉体温真是难以用自己的手指感知,就像一滴水掉进大海里。脑子里不断想起明智的样子,我有些不堪地接着流下泪,想他千万不要忘记我。
我不明白,也问过那只猫为什么,猫是一只只喜欢美女的笨猫,他不知道,之后我问老板,老板翘着眉毛,说我恋爱了。他指着我的眼睛面颊,说只有恋爱的人才会这样吧,你整个人的魂都不在这里了。
我明白了,我大概是爱上了他,不管是他的神秘,痛苦,理智,还是背对我的心吸引了我,我都无法控制。爱情从我的大脑里剥离出去,我能做的只是接受它,然后像驾驶一辆车辆一样,一刻不停地跑下去。我不知道这爱是不是谎言,但是种种迹象来看,我没有欺骗自己的必要。
明智吾郎罪加一等。
此后多次我都尝试去试探明智的心意,但是要做的事情太多,我也并没有想的太多,也没问很多,比如永远,永恒,一辈子之类的。
明智吾郎的西装脱了又穿,梅雨湿漉漉地淋湿我和我的衣服,还有我的心,最后来到秋季,我在校服里面加一层裤子的时候,问老板大概几月份东京才会下雪,老板说十二月份吧,我接着问他,那我的衣服可以晾干了吗?他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当然。又不下雨。
是的。不下雨,但是下雪。
和明智在一起出门的日子被我定为约会,就算我们没确定关系,他总能找到一些适合约会的地点,水族馆,咖啡店,周围全都是恩爱的情侣,我只是和他在一起就可以了。我们不需要恩爱,也不需要很多用来证明爱的东西。并不是爱得太浅薄,而是因为我们都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去做。和他约会的时候,明智总是盯着我看,就像是在谋划着什么。
“莲,我想对你说一点事。可以让小猫回避一下吗?”
我点点头,推了推眼镜,心里通通狂跳。
明智吾郎把我拉进印象空间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穿怪盗服非常靓丽,白色和红色把他的身材展现得十分优雅,我站在他面前,问他有什么东西是只能我俩听见的。
他贴紧我的耳朵,先是笑了几下,然后和我说:“雨宫,我其实很喜欢你。”
当然当然,我也很喜欢他。我听见这话再也按耐不住,我想要去拥抱他,伸出手臂来,他却躲开,扬言要和我决斗。
“为什么?”
“只是想知道谁更强一点。我想要打败你。”
我怔怔地看着他,我没有放弃爱他,只是这一刻我不知道要看向何处。我不想去怀疑明智靠近我的目的,我也相信他也和我爱他一样爱我,只是相信而已。
“你很疑惑。但是我们之间是一定要有一次斗争的,莲,我一定要有一次战胜你。”
我应下来了。没有任何输赢的概念,尽管最后我赢了,明智在我面前气喘吁吁,一丝薄汗滑落下脸颊,我扶着他的时候,看见那一点汗滑进衣领里,明智颇为中性的声音萦绕在我耳边,喘息,气息,还有手套摁在我的后颈。妈的,我又硬了,他全然也不是什么好人!
“你确定吗?”
我没来由地问这么一句。
“确定什么?要战胜你还是喜欢你?”
“……都有。”
明智吾郎看向印象空间黑红交杂的天花板,咽了咽口水,我也随之咽着口水。真该死,我就这样趁人之危。人的爱也挺低级的,爱和不爱都在性交里体现了。我低头看着明智的身躯,他一身白色的衣裤则更为显眼。
“老实说,我很讨厌你。”
我笑了一下,表示嘲讽。指了指他的腿间,问他你会对讨厌的人硬起来?
他突然炸毛似的坐起来瞪着我,大发雷霆一般问我:“我讨厌的人那么多,难道都会有反应?我难道会和每一个我讨厌的人做爱?”
我急忙上前安抚他,用手指仔细梳理他的头发,又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吻他的额头。他没有警觉,也没有任何拒绝,他失落的,空荡荡的眼神望向我,汗涔涔的,我立马把他捞起来,带他回去,回到地面上,至少他可以站在那里。我不是想要忽略他和我的需求,但是我还是不想和他做,烦躁如我叹了很长的一口气。
毕竟他还很讨厌我。
怀里抱着轻巧的明智。他的骨头是空的吗?我想问。
来到地面的时候,他已经脱离了我的手掌,站在我的面前。我去拉他的手,被他躲开了。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心爱我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心恨我的。
假如我有一次死了,是不是就能知道他的心了,毕竟我的性命朝不保夕。
明智低头,在摘手套,顺势在深蓝色的夜里把手套猛然丢到我身上,我的肩膀落下他漆黑的手套,好像一个答案,轻飘飘的浮现在我面前。他说这是什么来着,宣战,我完全没听进去。我盯着他空荡荡的手,被伤口覆盖,布满,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明智吾郎就是用这样一双手撑到现在的。他的灭顶之灾比我早,也比我想象得更加痛苦,痛苦是无法放在天平里比较的,只是对我来说,他的天平从来都是偏向他的。
他说他一定会战胜我。
我听见了,但是我不在乎,这时候我也不再去想如果我死了,明智会不会说真心话了。我想要亲吻他,我不要再有一天夜里怅然若失只为想要见到他。他赢了,早就赢了,可是他要公平,要正义,要正大光明地赢过我,我没有办法说只要他要,我宁愿把心给他。
他太要正义,谁都不分。我还是那个我,那个年幼的我,我不知道如何把一个人完全定义为好人或者坏人,只要我多倾斜一份,答案就全然不同。
当我全然倾斜下明智那一侧,世界应该颠倒过来。我对他说东京开始下雪,他怒目瞪着我,问我有没有好好听他讲话,他要我们之间再比一次,下一次。我却问他:“你会离开我吗?如果你赢了。”
明智问我是不是不明白决斗的含义。
我说我明白。但是之后的话我一句也说不出口,明智吾郎是一个要自己决定生死性命的人,我越向他倾斜,他一定越会逃避。
他比我更适合做那个法官,在人群之中,比赛开始,那么谁做好人,谁做坏人都已经注定了。
我靠近他,想要知道他有没有一点私心,顺势我摘下我的眼睛,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他眼中的我是何种样貌,何种命运,何种结局。我们靠得太近,人生都交织在一起,我想象不到他离开我的样子,于是牵起他的手想要和他一起离开这里。只要离开这里,离开东京,就再也不会有干扰我们的东西存在,我会抚平他的手心,他熨贴我的额头,如果真的能这样就好了。
可悲的是,世界没有给我任何颠倒的机会。如果能够重返少年时代,我也依旧没有任何长进,我想说的是,我依旧还会是那个愚笨到为混沌倾斜的人。太迟了。对他和对我来说都太迟,我悄悄地把他手套塞进口袋里,下雪的时候屋子里要烧锅炉,但是老家的被炉温暖,一颗小小的圣诞树里在主位的后面。我想说没有明智的经历我大概很难爱上他,正是因为他作为一张纸的本质承接了各种色彩,我见识到了,我才会选择爱他。他的承接和我的选择全都是人类勇气的决定,同样,他的恨,他的离去对我来说也是这样,我摸到了他的伪装,便是全世界最贴近他的人。太好也太不好,他总是留给我一点余地,给我幻想,让我想到颠倒之类的事,代表秘密的东西哗啦啦泄了一地,我可以在半空中拥抱他轻得可以飞起来的骨头。
我们回到小时候去。